在小白身上可以看到他的摯友佐助的影子。和佐助一樣,小白能感知并牢記村里每個人的氣息,遠遠的看到同胞來了,就笑臉盈盈,尾巴搖得跟竹蜻蜓似的。小白唯一一次沒有笑對來客,是因為一位詩人。
那天,佐助一如既往地牽著小白在果林里玩耍,它忽然發出激動的遠吠。佐助的兩邊擠滿了小腿高的雜草,花大姐們像繁星鋪成的一片鏤空綢布似的,翩翩然地灑落在從雜草叢到喬木和梧桐樹的整條小道上,野草的莖稈配合著土狗的遠吠,有節奏地擺動著,在這首節奏之曲的上面,失眠的月兒垂下一頭黃金似的晶亮長發,靜靜地倚在秋樹肩頭。
前方走來一位陌生人。他看上去和佐助一樣年少,一頭濃艷的紅發,膚如凝脂,面容精致好比人偶。這樣的人物出現在飄散著牛糞和雞屎氣味兒的鄉間小路上,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好比是在傳播文明了。那人看見了佐助:“小朋友,這附近有旅店嗎?我就住幾天?!?
“旅店?你在想什么?”佐助和小白都笑了,“這里是木葉村,只是一個村而已,是鄉下?!?
他不惱,反而悠然一笑:“也行,我還從沒聽說過日本有這么個村,正好四處看看?!?
“沒見識,”小孩兒和狗兒嘴里都咬著一根稗子草,蠕動嘴唇說話的時候,稗子草的垂尾便上上下下地顛搖,“鄉下有什么好看的。”
佐助可不想被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叫作小朋友。然而,這位看似與他同齡的詩人,其實早就滿三十了。天生麗質是他的幸運之處,可惜生活本身并沒有給予他如同那張臉蛋一樣的光彩。他也不像佐助說的那樣沒見識,可以說,他的生涯就是由苦難鑄成。他不怕苦難,雖然苦難是無窮盡的。
他自告奮勇幫助村民們創作書畫,只求微薄報酬,能勉強活下去,繼續寫詩,他就心滿意足了。佐助正是要練字的年紀,富岳見他確實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又有藝術氣質,便叫他給佐助寫字帖,報酬是皺巴巴的幾張小紙鈔和一碗白米飯。
“我喜歡米飯,”詩人第一次領到報酬的時候,發自真心地感慨,“我的奶奶就是農民,她的手很巧,干飯混南瓜,稀飯混青菜葉子和玉米,都很香?!?
這位詩人擁有一個奇怪的筆名,叫赤砂之蝎,他建議村民們直接叫單字蝎便好,佐助卻覺得這名字很好笑,因為他和學校的伙伴兒們最喜歡放學后去后山坡,帶上家里的竹筷,專去石礫中、落葉下、坡地縫隙和樹皮內夾蝎子玩兒。
對佐助這般天真無邪的評點,蝎置之一笑:“你得用音譯來叫這個名字才叫好聽。”
小佐助一點就通:“沙所里?莎梭莉?”
“不僅像洋名,還像娘們兒的名字。”止水晃著酒瓶,也加入了這場評點中。
紅發詩人從不吝嗇對他人的夸獎:“小兄弟,你料事如神,我以前就用過‘玉女’這個筆名。一首優美的詩配上玉女的落款,難道不美嗎?”
止水笑著搖頭:“看來你是想做文學界的周慧敏啦?可是到這種地方,會有人欣賞你的美嗎?”
“怎么不會?”詩人回答說,“你們可比我美多了?!?
詩人可不是出于禮貌才說恭維話,他確實見過這世上最美的人,那無疑是一名農婦。五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奶奶撫養他,那個時候的奶奶,美得像初為人母,簡直越活越年輕了。他十歲的時候,奶奶的弟弟,家里僅剩的成年男人,在礦場上多年耕耘,終于像許多其他的工友一樣患肺病死了,只有奶奶賺錢供他讀書。他二十歲的時候,奶奶還在為他奔波操勞,他知道,奶奶做最苦最賤的臟兮兮的活兒,有著一顆臟兮兮的頭顱,帶著臟兮兮的手出沒在臟兮兮的那條街道。那雙腫脹皸裂的老手,即使是帶他行走在放學的路上,得到寂靜夜色的庇護,也無法變干凈,只會越變越黑,越變越粗糙。但奶奶還是那么美。他三十歲的時候,奶奶死了,葬禮上,他看到了奶奶的面容,美得像新娘子。
那夜,奶奶墳頭的青草還在對著夜風微語,好似一支溫柔的翠綠色的歌,而他的詩歌卻已經在死亡的面前徹底沉寂了。一想到奶奶,他就無法再寫出任何詩句——從前格外眷顧他的繆斯,現在寧愿在荊棘叢中抱著文句自縛自戕,也不肯走到他的身邊。淚水在黑夜靜靜地流淌著,沾有野根綠屑的石頭倒映著月光。顫抖的月光,這位沉默的美人,悄悄記住了這個不幸的家庭。就連墓碑旁邊那些不通情理的石頭,也對這位年輕的可憐兒懷抱同情,不停勸慰他:去外面吧,詩人!這里再也沒有你的詩,沒有你的藝術了,你得出去,得戰斗!到家外面,到群眾中去……
這些石子,從此刻到未來,從當世到太古,吸收了太多紅塵人世的智慧和閱歷,永不湮滅,永不屈服,正如詩人所追求的永恒的藝術一般。殺死一個人很簡單,殺死一塊石頭卻絕不可能。這就是永恒藝術的具現化——詩人的手里,那枚取自奶奶墓旁的毛糙石子,硌得手心刺啦地疼——藝術是可以在親人墓碑邊的一枚普通石頭上找到的,因為只有天知道這淵博宇宙得用億萬年才能創造出這一枚石子,得在黑暗中延展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