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二十八周時,白馬蘭被確診前置胎盤,住院觀察。醫生說她的腹圍太小,伊頓的發育情況可能也不是很好,而且她有發生出血癥狀的可能,如果出血量大,需要立刻終止妊娠,保證她的生命安全。伊頓的體重只要不低于三斤,進了保溫箱大概率都是能夠存活的。
從情感立場出發,白馬蘭無法接受這樣的診斷。
圖坦臣是普利希家族中身體條件最好的青年男子,從備孕、精子篩選、遺傳學檢測到胚胎移植,這過程中沒有出現任何問題。孕早期那段時間,她偶爾覺得想吐,懶散不愿動彈,躺在沙發上把堿水面包當零食。眼瞧著她的飲食結構發生改變,有點不健康,德爾卡門給她豎了個‘禁止隨意投喂’的牌子,但邁凱納斯姐姐路過還是會朝她扔小餅干。
最初的不適感消失后,白馬蘭沒什么理由賴在家里不去上班。她分管的建筑公司在該季度接連中標,現在月份還不大,她的身體也很輕松,經常戴著安全帽下工地。從十六周開始,她逐漸能感覺到胎動了,伊頓的小手小腳在她體內有固定的點位,時不時戳一下媽媽。白馬蘭喜歡伊頓偶爾動一動,最好是在她無聊的時候,如果動得太頻繁,她會覺得很肉麻,要是伊頓不小心將她弄疼了,她又會有點煩。
此刻的白馬蘭對于自己的女兒有種懵懂的、不具象的母愛:有點愛,不是特別愛,心情舒暢就愛,難受的時候不太愛。這不僅是因為她暫時沒辦法將自己的女兒跟懷孕時期的不良反應分開看待,還與她的思維方式有關。
一直以來,她都需要以‘埃斯特·普利希’作為錨點和基準,開啟自己人生的旅程,這個身份無時無刻不在與她的自我進行磨合,白馬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在完善自我認知之前,對于所有身份的認同都是無稽之談,她有時覺得自己只是學著邁凱納斯和加西亞的樣子在表演‘特拉什教母的女兒’這一角色。
白馬蘭從來都很反對用有機體的肌肉收縮和腺體分泌去解釋心理,這是靈與肉的二元對立,是將主體思維割離主體。她承認妊娠荷爾蒙能夠重塑女性大腦的神經元結構,那屬于科學范疇,她不懂,但她不認為激素能改變人的自由意志。她覺得自己在妊娠期產生的母愛實際上是種基于預測模型的提前排演,能夠幫助她在生產后盡快適應生理與生活上的改變,這是種從無序歸于有序的演化機制,但往往她一難受就忘記演了。
至于她對伊頓的真實感情——這么多年過去,‘埃斯特’和‘白馬蘭’在她身上呈現出血肉相融的狀態,卻仍然無法為她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自己。她承認媽媽愛她,也自認為有能力去愛伊頓,然而她恒常睜開雙目,卻是一個久盲之人,她看見自己的價值與能為,看見伊頓和普利希家族的聯系,唯獨看不見自己本身。白馬蘭覺得伊頓這個孩子讓她有一點點嫉妒。
她克服了人生迄今為止所有的崎嶇,她的自我在一片虛無的混沌中破土而出,愛自己愛得捉襟見肘,不遺余力,愛伊頓卻愛得輕而易舉,水到渠成。生育是白馬蘭做出的選擇,她以為自己準備好了。在這樣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往往是具象的,就連生育損傷和妊娠期并發癥都有一定的階級性,她是普利希家族的女兒,她以為自己會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樣全身而退,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心靈終歸是權勢不可管轄之處,外物無法緩解她的精神危機,人類天生的主體性和成為母親必須經歷的讓步與損傷同時存在于她的身體里,而伊頓,伊頓,她的孩子,她用血與痛創造的獨立生命,是如此安靜坦然。
加西亞發現了白馬蘭的矛盾情緒。她認為白馬蘭在母女的分離課題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她能夠分化自己與孩子的差異,并始終以自我作為主體,她接受創傷而不強調犧牲,承認自己的不平衡和不自洽,這是非常好的事情。在成為母親之后,這將成為她追求自我又共情孩子的力量源泉,她不會推卸為人母親的責任,但也不會剝削壓榨自己。母性生來是矛盾的,既要獨立存在,又要無私地與嬰兒分享身體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加西亞覺得白馬蘭只是在為自己和伊頓的發展開辟空間,她在竭力創造并維持一所精神上高度自由的花園。
加西亞姐姐正在面對母女分離的課題,艱難地學習如何放開自己的女兒,允許她獨自做出決定,并接受這些決定對于自己的深遠影響。白馬蘭認同加西亞姐姐的觀點,她幾乎被說服了,她認為她和伊頓的關系是健康且穩定的,她能夠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在孕期的煩躁,容忍伊頓造成的不適,并期待自己成為母親后的生活。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得知自己的妊娠過程不太順利,她有失去伊頓的可能。
醫生告訴她,臨床上對胎兒體重的預估誤差范圍在五百克以內,她的胎盤處于前置位置,遮擋了部分胎兒結構顯影,無法清楚觀察,而她的腹圍不達標,可能是胎兒發育遲緩的信號,這引發了白馬蘭很大的情緒波動。五百克是一枚蘋果的重量,對當時的她來說,卻意味著伊頓三分之一的生命。現代醫學從來都無法根除分娩風險和產后損傷,生育是一場豪賭,每位母親都曾經是賭徒。白馬蘭不喜歡這個概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