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把糕蒸了吧。”
是他太過著急了,正炒菜的姑姑笑著訓斥道:“衛朝,你沒大沒小,在指揮誰做事呢?”
她也跟著彎眸笑了。
“行了,我知道,你快去把肉洗了,好燉上煮湯。”
他一時默地無言以對。
把那副豬心的下水一同放進盆中,轉身端盆往外邊走,去井邊洗肉。
背對廚房,在漸弱的風雪聲中,聆聽來自四方的鞭炮聲。
他低頭,仔細地清洗著豬心和排骨。
除去癡傻的衛錦,他、姑姑、衛若,在衛家倒塌,他們流放至峽州后,并不想過任何的節日。
每每聽到那些歡樂聲,都沉默地坐在桌上,囫圇地吃過幾口飯,用涼水洗漱后,便睡去了。
第一年的除夕,便是如此。
到了第二年,她說要過節。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節日也是要過的。過了節,我們才能越來越好。”
她轉頭,笑問衛錦。
“阿錦,要不要過除夕,有糖吃哦。”
衛錦自然舉起雙手贊成。
“要!娘,我要吃糖!”
從此之后,每至除夕,他們都會一起度過了。逐漸地,也過起端午、中秋、重陽、臘八……
一起包粽子做香纓帶,一起做咸甜的月團餅,一起佩插茱萸、祭拜先祖……
苦澀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甜去填補的。
衛朝望著陶黃粗碗中,微濁的糯米酒時,如此想。
他笑著,與她、與姑姑、與衛若,與衛錦,都碰了一碗。
五只碗相碰,酒水蕩漾。
而后,各人一飲而盡。
方桌上,擺放了這一年的年夜飯。
門窗之外,是停歇的雪,只余風聲呼嘯。
他們連飲三碗,又夾菜吃飯。
犒勞為了過年忙碌一天,早已饑腸轆轆的五臟廟。
比平日吃飯要慢,說的話愈多。
誰人的臉上,都是笑的。
就像她說過的,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他抬眼,看到她的頰畔,紅云正在爬升。
她又喝了一碗糯米酒。
仿若不知醉意。
舌尖在嘴里繞了繞,甘甜清冽的酒味猶在,他開口道:“三叔母。”
又遲遲沒有繼續。
她一雙瑩亮的明眸望向他,笑問道:“怎么了?”
放在膝上的手捏緊。
他垂下眼,道:“少喝些,怕是會醉的。”
“這酒不如何醉人,多喝些無礙。”她說。
姑姑也笑說。
“喝醉了大不了倒頭就睡,一年,也就只有這一個除夕。”
話是這般講,但等酒足飯飽。
她卻趴在桌上,好似睡了過去。
碗中還有半數殘酒。
她的酒量,并不如她口中所言的,從前那般厲害了。
但她并沒有徹底醉過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要往另一個屋走。
小院里,除去后來搭建的廚房和茅廁,一共兩個屋。
他與衛若住一個,她則與姑姑和衛錦擠在另一個。
衛錦在茅廁里叫喚地哭:“娘,娘!”,是褲帶子纏住了,扯不開。
衛若只得跑回來,叫姑姑進去幫忙。
門外有一只黃狗,搖動尾巴來吠,是請衛若去念書信的。
狗是一個老婆婆養的,住的不遠,隔著四戶人家,曾教過三叔母和姑姑許多事。
譬如做酸菜、曬蘿卜干、做腌魚蝦蟹,再是家中的石榴紅了,會專門送過來。
“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老婆婆常與他們說,在聽聞三叔為國戰死北疆的事后。
有時,他從她的門口經過,會得到一張剛烙好的熱餅,或是一個饅頭。
“多吃些,才有力氣,和傅總兵把海寇趕出我們大燕的疆土。”
老婆婆笑瞇瞇道。
附近住著的,這般良善的人,還有很多。
兩個月前,老婆婆托人送出的家書,給在外為人做碑謀生的兒子。
在今早終于收到回信,原是送信人落下了,趕送過來。她喜地在夜雪中,叫院外的大黃狗,去把會識字的衛家小兒叫來。
衛若去給老婆婆看信了。
衛朝回神,見身邊的人搖晃身子,險些摔了,他忙攙扶住她的手臂。
她的手很瘦,恍若只剩一根骨頭。
“你說不會醉,如今醉了嗎?”
比他們在桌的其他人,喝的都多。
他扶她出門,朝另個屋,慢走過去。
“真的,我以前喝……這么多時,都不會醉。興許……興許是太久沒喝了,才會有一點點醉。”
“上回醉,還是和你……你三叔喝酒呢。他一個人喝悶酒,連飯都……不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