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幾日對行獵產生了格外濃厚的興趣。
他從前就在皇家的林苑中消磨了許多時光,如今更加變本加厲。天幕還昏冥一片的時候,他就從皇宮出發,白衣袒幘,腰間配著彎月一樣的環首儀刀,只帶了十余名期門郎和宦者,各自騎著馬從宮城后門出去。他行過城肆,一路疾行出都城,踩過長滿青苗的田埂、郁郁蔥蔥的樹枝、芳草漫布的草地,越騎越快。
常和等跟不上了,只好在后頭,對著前頭疾馳的期門郎王憑和韓問大喊:“你們保護好大人!”
皇帝連頭也懶得回,穿過長楊宮,掠過宜春觀,徑直闖進了南山之麓的樹林里。林間的小徑幽深曲折,長枝橫曳,有時候刮在他臉上,他也不介意。阻礙行路的時候,才躍下馬來,揮刀斫去。
待林盡水源,豁然開闊,露出一片村落人家,已經不知騎行了多久,跑到了離皇城多遠的地方。
皇帝騰身下馬,拂盡衣上的灰塵,往秣草堆上一躺。風聲颯然地穿過山谷,如龍吟虎嘯,勁風獵獵地撲到他臉上。他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覺得一切都那么新奇,所有的煩惱、愁悶都消散開來。
韓問、王憑跟上他時,他仰面躺著,渾身大汗淋漓,疲憊不堪,卻如脫籠之鵠一般快意地笑,看著自己的臣下。白色的衣領微微敞著,胸口起伏,面上氣血翻涌,透露著暢快。
皇帝身旁價值千金的寶馬累得癱倒在地上,疲倦地嚼著秣草,馬背上的雕鞍都被赭紅色的馬汗染成一片血色。
王憑跪下來說:“大人,奴婢把衣服給你墊著吧。”他垂著頭,不敢俯瞰皇帝,也許是因為皇帝的容貌曄曄生姿,連臣下也不禁想入非非;也許是皇帝跑得太快、太急,簡直像一道閃電一樣,摧枯拉朽地劃過天空。
他有時候有點懼怕皇帝身上這種肆意迸發的能量。
李霽道:“不必了,朕可沒有這么嬌貴。”
侍從陸續趕到,他坐直身子,站了起來,扶正馬背上的雕弓勁矢。他發號施令道:“天還沒亮,我們先投宿一戶人家,一會兒趁天明了再去行獵。”
于是侍從去叩旁邊農家的柴門。
那男主人汲著草屐出來,破口大罵。侍從們生怕他沖犯了皇帝,急忙道:“我們只是一群路過的獵戶,討兩口水喝,也不行嗎?”又遞上一串莢錢。
男主人臉上的橫肉終于松弛下來:“行吧,進去可別嚇到我家里人。”
女主人正在做朝食,炊煙裊裊。
這時男主人在外頭叫喊:“別站到我屋舍里,出來吧!”
一卷山風裹著塵土卷嘯而來,樹葉嘩嘩地震顫著。李霽忽然不寒而栗,只聽空中“咻”得一聲,侍從韓問尖叫著捂住肩頭。竟然是一支粗糙的冷箭。一抬眼,微熹的晨光里映出一群彪形大漢的身影,手提短刀,向他們逼近。
李霽心頭不祥,低喝道:“快去尋馬!”侍從們圍著他,一路退行到方才歇息的草垛邊。
幾個大漢卻率先闖了上來,一柄長矛斜刺著穿來,王憑舉起劍,那長矛哐啷一聲落到屋檐下。兩方纏斗起來,驚得四周塵土飛揚,鳥獸逃散。
常和急的大喊:“大人,你快走!”
李霽扯過韁繩,檢查了一眼,馬完全沒有受傷,在慢條斯理地吃草。他忽然驚異地想道:“這不是一伙盜賊。”
但他還是躍上馬背,用力地踢了一腳,馬聲長嘶,沖著那伙人猛然奔去,嚇得他們四散逃開。
后頭忽然有人在喊:“大人,且慢!”
李霽警覺地張弓搭箭,側過頭看。
是個農婦,在衣擺上擦著手,沖他跪了下來。
她一喊,那些漢子都停手了。李霽立在馬上,張弓對準了她:“叫他們把刀放下。”
農婦定在那里,一絲不敢輕動,勸道:“當家的,叫他們快住手罷!”
長刀短劍哐啷落地。李霽這才躍下馬來,沖那農婦拱手道:“我的隨從忠心護主,我實在不愿他們受傷。方才冒犯了。”
原來只是誤會。男主人以為他們一伙來勢洶洶,深夜行路,是群盜匪,生怕不測,召來村里其他人圍攻。
常和出示了玉牌金飾,男主人頓時意識到,眼前恐怕是位公子王孫,嚇得連連跪拜磕頭,大喊道:“失禮了!失禮了!請大人不要降罪!”
李霽沒多糾纏,只叫人裝了些水,讓韓問處理了肩傷,急匆匆進山去了。
他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恐懼或者驚異。本來同行的侍從都以為他鎮定,直到山里,才聽見他長舒一口氣,幽幽道:
“要是死在這里,豈不是會變成一個很好笑的皇帝。”
韓問捂著肩口大笑:“那臣等更好笑了,怎么會連一群鄉下人都打不過!”
李霽凝視著他,若有所思道:“鄉人莽夫,亦有勇武。倘若召集起來,為吾所用,何愁邊患不平。”
韓問沉默了,他想起皇帝近來想組織一支精銳騎兵,同朝廷有一番激烈的議論,長吁一聲:“到底什么時候大人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