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逐漸變大,織成密密的一張網(wǎng)。熹微的晨光里,錦章殿為低垂的烏云壓得沉重,宮人侍立,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皇帝跪在一片明亮的宮燈中,四周噤聲。
香爐散出裊裊的煙霧。在其間,他看見太后竟然身著廟服,配黃赤綬帶,黃赤縹紺的四色翟衣上掛著淳黃透亮的玉圭。
太后冷峻地走到他面前,手里拿著一編竹簡。一字一句鏗鏘墜地:“皇帝,哀家問你,什么叫法度?”
皇帝跪在地上,凝望著膝前金磚地,徑直答道:“法為公器,度為明衡。”
太后旋即又問:“哀家再問你,以法度治者,不可亂也,這是什么緣故?”
皇帝閉眼垂眸整理思緒。片刻,他挺直脊梁,答道:“以法度治者,無私也。公生明,偏生暗,執(zhí)法者徇私,法廢而亂起,社稷不穩(wěn),黎庶不寧。”
太后聽了這話,疾言厲色道:“好啊,皇帝,哀家看你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那哀家問你,你為什么要赦免這兩個十惡不赦的逆賊?”
那編竹簡,如霹靂一般清脆地摔落在地,簡札散落,青絲纏繞的竹篾折斷出刺耳的聲響。
皇帝一眼不看,心下早已了然太后發(fā)難的緣故,冷聲道:“十惡不赦,他們犯了哪一條?如果有確鑿證據(jù),廷尉何必拖延至今?天下人又不是閉目塞耳,都在為他們二人鳴冤!朕是皇帝,行守正之道以王天下,憑什么不可以赦免他們?”
太后聽了他反駁的話,愈發(fā)怒不可遏,目光像刀子一樣橫亙在這個已經(jīng)徹底反對她的兒子臉上。她眼中怒火中燒地喝道:“好啊,好啊,你是皇帝,多厲害啊,祖宗的基業(yè),由著你任意妄為!”
她不住地冷笑,“那兩個儒生犯了什么錯,你心知肚明。什么尊君王道,無非是撿了你想聽的話,東拼西湊來你面前討巧哄騙。逢君之惡,還不叫十惡不赦嗎?他們要傾覆我朝江山,讓你縱心肆欲,像先朝那樣二世而亡。這不是謀逆,什么是謀逆!”
她越說越發(fā)激動,心里浮現(xiàn)起聽聞皇帝要不讓她干政的那一日,怒火驟然旺盛。她的兒子,竟然要赦免這兩個公然挑釁她的人。甚至,還是借著給她恭賀壽辰的名義!太后幾乎被受到欺騙的恥辱和憤怒淹沒了。
以至于皇帝剛剛開口,想要反駁,她驟然吼道:“你是不是還要為那兩個逆賊求情?哀家告訴你,他們今晨已經(jīng)被處決了!”
皇帝聽了這話,愣在原地,愕然地承受著太后的怒火。
監(jiān)獄中陰濕昏黯,饑餒疲弊,臥不及展,坐不及伸。許多罪犯下獄后無法忍受自戧。
趙、王二位身犯重罪披戴枷鎖,在獄中支撐了數(shù)月。只因為他一句必定相救的天子之諾,。
這個蕭索寒涼秋雨夜,當(dāng)他還在玄元殿中安眠時,他們卻猝然迎來了死亡。
皇帝跪在那里,臉上已失卻任何表情。十二章袍袖下,指節(jié)用力支撐在金磚地上,按緊得發(fā)白,似乎渾身力氣都支撐其上。
他們死了。
許久,他怔然無力地反駁:“皇太后,擅權(quán)刑殺,就合法度嗎?”
太后看見他這樣,忽然產(chǎn)生一絲痛快,任由他在手底下興風(fēng)作浪,到底手段稚嫩了些,她在朝中經(jīng)營多年,難道輕易叫他在她眼皮底下放過了她的政敵?她竟然流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
“這兩個人下的是詔獄,既然要肅清奸佞、安定基業(yè),哀家豈能再等廷尉那幫廢物審理!皇帝,你要知道,你的言行天下共檢視,你今天徇私放過了他們,明日你的話就沒有人聽了!”
皇帝不等她說完,破天荒地打斷她,悲憤交加地顫抖道:“皇太后,你殺了趙攸、王參,朕的話還有人會聽嗎?”
他咬牙切齒問道:“連教導(dǎo)朕的老師,都要被朕處死,天下何人敢親近朕,為朕所用?還是說,皇太后你其實并不想讓朕有人可用呢?居其所而眾星拱之,那顆北辰星怎么能是朕呢?只能是母儀天下、澤被四方的皇太后。”
太后面上遽然變色:“皇帝,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皇帝再也不顧什么禮儀了,徑直站起,面色慘白道:“朕不知道。朕已經(jīng)連自己這個皇帝是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太后唯恐他再胡言亂語,連忙喊道:“來人!快把皇帝給哀家押送回玄元殿!”
皇帝掙開前來攙扶的宮人:“不許碰朕!朕自己會走!”
外頭驟雨如注,有如山洪一般傾瀉咆哮而下,長安從來沒有這樣洶猛又滂沱的雨勢啊。按照天人感應(yīng)的說法,這恐怕是上天也感到觸怒了。宮人們內(nèi)心惴惴地看著皇帝,想要為他打傘,卻聽見他不允許任何一個隨從靠近,一頭扎進(jìn)了大雨中,像跳進(jìn)了一條流淌湍急的河。
常和正要從殿門口急匆匆地跟上。太后突然想起什么來,喝道:“那個叫常和的,竟敢?guī)突实蹅鬟f這樣大逆不道的詔書!快來人啊,現(xiàn)在就把他拖到堯母門外杖斃!”常和前腳剛出殿門,立馬被拖出錦章殿,一路不住地喊著求饒,語聲凄慘。
段勝的袍子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皇帝知道他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