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猛沙啞道:“家里要使。府尹大人真是神仙,方才已說中了。俺兒子與媳婦住的屋子,是親家出的錢。俺娘子與閨女也住在那里,不合適。俺想買一處自個兒的宅子,讓他娘倆有個安生住的地方……”還有些實情,他委實說不出口。這些年他老覺得,兒子跟他不咋親了,有時候甚至感覺,兒子瞧不上他這個爹,更喜歡親家。他兒子小通能娶上這個媳婦原就算撞大運。甘老爺到州府談買賣,聽說析縣風光不錯,帶家眷來逛逛,游湖時女眷的船翻了,小通給店里送貨,剛好打岸邊過,蹦下去救人,也算天意吧,當時隨船那么多人下水撈,偏偏小通游得快,一撈就撈到了甘小姐。甘家心里挺堵的,打算給點賞錢打發了這小廝罷了。但小通長得隨他娘,濃眉大眼鼻梁高,身板兒筆挺,十分精神漂亮的一個小伙兒,甘小姐又是位年方二八看重名節的閨秀,經過了一番這樣那樣的波折后,小通娶了甘小姐。按說是美事,但羊猛心里總有些別扭。旁人都說他有運,閨女被有錢人家休了,轉頭兒子又攀上高枝。又夸老羊家風水好,侄兒隨大伯,總能巴上有錢人家。沒了谷家有甘家。甘家讓小通去桐廬住,小通立刻答應。羊猛有些不樂意,這不成倒插門了么?他只有小通一個兒子!小通跟他頂:“爹你讓我咋辦?在糧店當一輩子小工,還是跟你去燒窯搬瓦糊泥巴?”羊猛怒:“燒窯搬瓦做小工,都是你自個兒的能耐。人得憑能耐吃飯!”小通犟道:“都是旁人給份工,憑啥岳丈給的就不是我自個兒的能耐了?我又不是睡在那白拿甘家的錢。該學的都得學,旁人不能硬塞我肚里。在鋪子里做,做不好,我也得挨白眼數落。一樣的起早貪黑,我好好地實誠賣力做事,怎么就丟人?照這么說,爹以前在谷家干,后來在表叔爺那,靠得不是自己?!”氣得羊猛直哆嗦。他這輩子受盡別人數落,被說靠裙邊褲腰帶吃飯,沒出息。原想兒子不論干什么總不必再跟上一輩人一樣,不料又踏上老路。小通成親后,羊猛一直沒跟兒子和親家走動。甘小姐卻十分通情達理,常常給婆婆大姑子寄禮物,希望小通不要再與他爹鬧別扭。恰好前年臘月,羊猛回家過年的時候,桐廬那邊的家信寄來,信中說甘小姐懷孕了,希望孩子落地時,奶奶能在跟前。羊猛的娘子趁機勸羊猛,兒媳生的孩子,總是你的孫子孫女。人家還是個千金小姐,一點架子都沒有,咱們還要咋樣?兒媳婦頭胎,我這個當婆婆的得在跟前照顧,你樂意不樂意隨你。羊猛也有些松動,嘴上仍硬道,信里一句客氣話罷了,人家那丫鬟奶媽一大堆,用得上你?別嫌你上不得臺面!羊猛娘子說,用得上用不上,嫌不嫌我這鄉下老太婆土,反正我得去!過了正月十五,羊猛娘子帶著閨女去了桐廬。羊猛送她娘倆上了客船,獨自坐上往北的船,又回工坊干活。他怕被人嘲笑,家里的事一直不多跟現在的弟兄們提起。到了夏天,接到媳婦生了孫子的報喜家信,旁人都向他道賀,石奎問要不要準他一兩個月的假,讓他回去抱抱孫子,羊猛道:“不必,回去也幫不上啥,俺擱這掙錢給他們花!”工友們紛紛贊他是真漢子,這才是顧家好男人的典范。待到臘月奔桐廬過年時,羊猛備了好多京式禮物,給自己和娘子閨女也各做了兩件體面衣裳,繞道江寧府,又添買了一堆東西。沒想到因此遇到了散材。到桐廬后他原猶豫著是不是去住個客棧,娘子勸他別擰巴,讓兒子小兩口心里難受。他便住在了小通家。小通夫婦住的宅子是甘家買的,院落非常精致。羊猛的娘子與閨女在挨著花園的一個小單院里住。羊猛本想跟娘子一道住,偏偏兒子說,這是內院,丫鬟奶媽什么的多,甘家的女眷也常過來,不方便,給他在二進院的側廂收拾了一間屋。甘家的人都挺和善客氣,幾天過去,羊猛仍有些不自在,他當了大半輩子老粗,沒去過什么體面場合,怎么跟甘家這樣的人講客氣話,以及富貴人家吃酒吃菜的規矩,他都不懂。吃飯吧唧嘴打嗝什么的,總不由自主就做了,鬧了不少笑話。有一天他蹓跶想去小院看娘子和閨女,剛走到回廊小門邊,便聽見幾個小丫鬟聊天。“怎么添了恁多回香粉呀?”“可不得么,這幾日熏爐好費呢?!薄鞍⊙剑瑑z這幾天也老「恁忒忒」起來了?!薄翱墒悄兀€額、俺、啥呢~~”“由不得地就被帶偏了么,侉侉地……”“侉侉地,中極了!”……幾個丫鬟嘻嘻笑成一團。羊猛心想,幾個小丫頭玩笑罷了。還沒等他轉身,一個丫鬟瞥見了他,啊呀驚叫起來。幾個丫鬟像見了鬼一樣,忙忙地躲了。一個婆子出來笑吟吟行禮:“親家老爺,內院女眷多,不便走動,請這邊廳中吃茶呢。若需旁的,請只管吩咐?!毖蛎偷溃骸鞍诚肭魄颇镒痈|女,說幾句話兒?!逼抛訑r在羊猛前方,仍是含笑福身:“親家老爺先廳里吃茶,親家太太與姑奶奶過一時就到?!毖蛎椭坏萌チ诵d。小廝端茶端果子,態度殷勤,整得羊猛挺不好意思。不一會兒,娘子與閨女香芙到來,羊猛瞧見香芙佩了一塊赤紅的牌子,上面似乎刻著什么符咒。又想起這次回來看見閨女,好像她都掛著這塊牌子,戴著一對紅耳墜,墜飾是銀鏈連著一顆紅色大珠,細瞧珠子上也刻著彎彎曲曲的字符。待香芙上前,先給他和娘子敬茶,羊猛又瞅見香芙的手腕上盤著幾道紅珠串,珠子上又滿刻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