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與叔母說?叔母從蜀郡歸家那日,阿兕便無故有難,難道叔母當時不知?但叔母字字都是維護之辭,所言歉辭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竟還挾逼寬恕,若六郎真的知錯,你用心教誨,長兄也不至于動怒。如今憶起你當時所言,我都還時時感到羞愧。”
少年所言,使得楊氏毫無辯駁之力,窘迫的口吃起來:“你、你、你簡直是狂妄!”林衛(wèi)隺仰著頭,還欲再辯。但謝寶因見婦人已有攻心之兆,趕緊出言制止:“衛(wèi)隺!”若楊氏今日真的有疾,此事不論對錯,林衛(wèi)隺都將被世人輕侮吐棄。侍坐在夫人身邊的侍婢也被驚嚇得膝行上前,一人奉茶,一人拿出腰扇驅(qū)內(nèi)熱。等堂上安靜下來后,謝寶因坦然相告:“今日之事,起于五郎與六郎兄弟之間,而他們各自有阿母,我身為長嫂與女君,不便介入治理,惟恐難令二位夫人皆滿足,待兩位郎君診治過后,望叔母去與夫人商榷。”楊氏明白再辯論下去,自身與六郎都將徹底遺臭,故不再說話,默認下來。俄頃間,媵婢也請醫(yī)歸來。謝寶因看著少年手上的齒痕,夾帶疼惜言道:“叔郎先起來去診治。”雖手掌有傷,林衛(wèi)隺仍拜手長揖后才起身離開。立在堂上的王氏見那道寬厚的人影消失在視線里,稍稍安心,整理好容服便重新入席,屈膝跽坐。媵婢則早已重新跪坐在女子右側(cè),拿出腰扇,將半闕素絹扇面緩緩展開,輕輕揮動。清微之風(fēng)隨即吹拂而起,垂髫輕揚。謝寶因用寬袖遮面,淺嘗羊酪。想起那句“家中二夫人”,她垂手的同時,諦視向西面的坐席:“女郎成長迅速,不覺已一歲有余,衛(wèi)鉚與袁娘的孩子也將要誕下,待以后衛(wèi)罹、衛(wèi)隺他們成昏也會有子女,子弟繁衍,氏族昌盛。家中許多房舍都不再空置,二夫人若有空便可準備另居室廬。”從謝家歸來時,范氏與她所言,正是此意。此事之所以出在蕭薔,根源皆在除嫡長子外的眾子應(yīng)向外分流,但她從前念及從父林益初歸建鄴,無職無俸,難尋室廬,且又是近親,故不愿循禮而行。楊氏驚愕的張目叱之:“謝夫人這是要驅(qū)走我?”謝寶因平緩開口,音調(diào)鏗鏘,聲如鐘磬,惹得清風(fēng)也肅穆:“何為驅(qū)趕?父不食於枝庶[5],天不食於下地[6],此始自周。長子百世不遷,庶子無祭祀之責(zé),且郎君已繼承大宗,為博陵林氏家主,先祖其余庶子理應(yīng)搬離。如此昭穆繁昌,枝庶分流[7],三叔母早已另擇室廬,不知二叔母有何疑慮。”王氏飲完清酒,繼而言道:“兄婦前去蜀郡之際,也曾浩然之氣的與我分辨此理,逼迫我與勤郎遷居,今日女君所言,句句皆理,兄婦又豈會不明白?”當年楊氏在長兄喪禮大鬧過后,因?qū)Ρ煌夥乓皇麓娣薹拗模阋顾齻円采畈话捕āVx寶因無害的盈盈一笑:“叔母出身天下望族,所受家學(xué)不凡,理應(yīng)誦讀《儀禮》,便該知‘庶子’二字所指乃嫡子以外的眾子,家中除夫人與我之外,皆為庶子之妻。”楊氏神色怔松,逐漸醒悟過來,她前面所說皆被這位女君聽去,最后無言可辯,只能朝北方強作笑,揖道:“多謝女君指道,今日我便遷出去。”謝寶因屈足跽坐,頭顱不垂不低,坦然頷首,以女君身份受婦人一禮:“往年所遺諸事也需結(jié)清。”然而堂外忽有黑影,使她言語中止。謝寶因抬目,看向門戶。是已醫(yī)治好的林得麒來報安。而后郗雀枝也從中庭徐步來到堂上,敬重的拜手行禮:“謝夫人,三姑聽奴僕說五郎出事,命我前來一看。”在望見身旁的孩童時,竟頃刻便驚惶失容:“林小郎君這是發(fā)生了何事?”因林得麒所傷不重,以紗布裹附,恐生炎癥,故未纏紗。遠不及恐怖。謝寶因等她言畢才淺笑啟唇:“郗女郎心性良善,我早有聞之,但還望待我與楊夫人議完事。”郗雀枝瞬息便像是被人給驚動的燕雀,失措的長揖,唯唯連聲,口吃道:“對、對不起謝夫人,是、是我僭越了,不該妄議夫人家私。”謝寶因擰眉,銳敏的隱隱覺察出其中異樣。見這位郗娘子被嚇得期期艾艾,楊氏當即側(cè)身,不僅出言相護,且還請罪:“今日的事乃六郎之過,可郗女郎潔行馴良,又寓居建鄴,仰人鼻息,亦是從安的姨妹,不知郗女郎做錯何事,以致女君如此訓(xùn)她?”王氏在旁靜觀著這位郗家女郎,嘴角了然一笑,她前面所言,三言兩語便將謝娘置于咄咄逼人的境地,更輕易就能使人以為謝娘為兇惡之輩。謝寶因含笑的雙眸逐漸凝出一層薄冰,直言前事:“楊夫人曾借五千錢及兩件麑裘,望夫人能依據(jù)市價給與。”言語里不加掩飾的黑白分明,讓楊氏鉗口,不敢再說,揖禮過后便起身離去。郗雀枝繼而告別。王氏側(cè)目笑望門口,女子前面所稱的那句“楊夫人”便意味著從今日起,家中二夫人將是袁慈航。以后室第也能安寧。治理完家事,待王氏辭別以后,謝寶因離開所跽的坐席,緩步離開廳堂,由甬道走到居室外時,便見醫(yī)師拿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絹。她冷聲命道:“不必纏紗。”醫(yī)師行禮,又把薄紗收了回去。正坐的林衛(wèi)隺甚是不解,看向居室外面。謝寶因舉足入內(nèi),莞爾道:“五郎先去夫人那里。”林衛(wèi)隺怔住,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含義,撐膝從坐榻站起,向長嫂恭敬一拜后,帶著僕從往郗氏的屋舍去。望著少年離開的背影。謝寶因欣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