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完整規范的“完美教材”的反面。
這種目光讓姜柳芍想起實驗室的電子顯微鏡,當物鏡對準載玻片時,所有細胞結構都無所遁形。此刻黎欽的瞳孔在頂燈照射下呈現出琥珀色環狀紋路,與被封存在黎成毅鎮紙里的藍蝶復眼驚人相似。
事實上,按照邏輯來說因此懷疑起那天看到黎欽笑著對黎成毅還說出下次請后者吃食堂的話是否黎欽的偽裝和妥協,但是實際上這樣的疑問從未出現過。
姜柳芍不知道自己對黎欽的印象是否帶有偏見。畢竟,她與黎欽的接觸始終不多,幾乎都是來自于自己單方面的臆斷,但是在心底深處,她卻毅然地認為黎欽不像是這種需要做出退步的人,為了生存下去從而表現成一個聽話的家里幼女形象的人:從黎家所有人的態度來看,黎欽始終是一種異類的存在,一個無可奈何的需要掩蓋的“丑聞”,一個厚重幕布后被撕裂的口子,需要避之不及地藏起來,和這個家格格不入,卻又無可避免地與這個家緊緊相連,那些只言片語連起來的了解里幾乎都寫明了一件事:她從來都不符合黎家對“規范”的要求,從一開始就是,卻又始終沒有被真正排斥出去。黎家人對她的態度近乎矛盾,包容又排斥。
這種矛盾性具象化為黎欽風衣內袋露出的鋼筆——筆帽上刻著復雜的奢牌英文標識,筆身卻丑陋地纏著醫用膠布。
約定見面的那天,姜柳芍提前到了地方,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桌面上放著一杯檸檬茶,水還在微微冒熱氣,玻璃杯外壁的水珠聚成小點,從頂端緩緩滑下,在杯底匯成了一圈淺薄的痕跡,她的手掌覆在桌面上,沒有動作,指尖卻有意無意地輕輕按著桌子的邊緣, 榆木桌面的年輪紋路在她指腹下蜿蜒,某個突起木刺勾住了袖口的毛邊。這個瞬間她突然理解黎成毅為何總在簽署文件時用鋼筆尖反復戳刺紙面,留下痕跡不一的墨點。 咖啡館的中央空調噴涌著過量冷氣。當黎欽的風衣下擺掃過感應門,姜柳芍正在戳檸檬杯里的冰塊,直到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大腦里確定她才抬起頭。黎欽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風衣,腰帶系得很緊,走路的時候幾乎聽不到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黎欽的目光很直接,從門口掃到店內,很快定在了姜柳芍身上。
黎欽走近時沒有表現出任何猶豫。她把椅子拉開,動作很慢,地板被劃出難聽的滋啦聲,隨手外套搭在椅背上,帶子滑下了一半。
皮質椅背與風衣面料摩擦發出類似病歷紙翻動的沙沙聲。黎欽落座時,姜柳芍注意到她耳垂上有枚蝴蝶形狀的耳釘,翅膀邊緣已經氧化發黑,像是被福爾馬林浸泡過的標本。
“讓你久等了。”黎欽說, 姜柳芍搖了搖頭:“是我早到了。”
這句話在空氣中凝結成白霧,撞上窗玻璃又折返回來。姜柳芍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息在玻璃上暈開小片水霧,正好籠罩住窗外廣告牌。黎欽低頭理了一下袖口,指尖在布料上摸索了幾下,像是在思考開場的話該怎么說,空氣里有一瞬間的停頓,兩個人都在等待。
咖啡機突然發出的蒸汽嘶鳴打破寂靜,姜柳芍的肩胛骨隨著聲響輕微顫動,此刻黎欽袖扣反射的光斑正巧落在那道蒸汽軌跡上,像手術無影燈照亮了空氣中的塵埃。
“我不是來替我哥求情的。”黎欽率先開口,“也不是想幫他挽回什么。”她抬起頭直視著姜柳芍的眼睛,語氣平靜得讓人難以分辨她的真實情緒,“你跟他分手這件事,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就像我說的,我只是來找你的。”
這句話的尾音被窗外救護車的鳴笛聲削去棱角。姜柳芍看著她,試圖從對方的表情里找出一點情緒波動,但黎欽的臉上沒有任何顯露出來的情緒,只有一種淡然得近乎疏離的冷靜。
“實話說,”黎欽接著說道,語氣稍稍放松了一些,“最開始,我知道他談戀愛的對象是你,我還挺開心的。 我以為他會因此改變些什么。”
姜柳芍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的手慢慢收緊,把杯子朝自己拉了一點,杯底與桌面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音。最后一句話實在是太符合她對于黎成毅的印象,果然如此,自己能對他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呢?這實在是太天方夜譚,甚至直到黎欽說出這句話時,她才醍醐灌頂般被點醒自己心中那隱秘的,不切實際的被勾起來的幻想——如果能黎成毅不再那樣看自己…
玻璃杯沿的裂紋此刻正抵著她虎口處的繭,這個觸感突然與記憶重迭—— 她盯著黎欽,想要找點話來稀釋現在的尷尬,但是即使她張口了幾次,卻還是干燥的不知道能說些什么。黎欽看出來了她的窘迫,她繼續說“但實際上他還是有些變化,他找過我,問過我能不能從我們醫院那邊聯系到你。”
這句話在空氣中凝結成白霧, 她吞了口口水,“他一直有我聯系方式。”姜柳芍說。
說這句話時,她的指甲無意識刮擦著杯壁某處釉質脫落形成的粗糙面。
“那我不清楚了。”黎欽聳聳肩,“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對于他來說可能這是一個很令人感動的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