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行道,因街兩旁停滿了私家車,中間僅能容一輛轎車駛過。當然,所謂的“狹窄”是與她見過的大路相較后而得出的主觀定論。畢竟,在【那兒】——在那條橫貫古都心臟的、最闊長、安寧的街道上——身披鐵皮鎧甲、腳踩精鋼履帶的龐然大物,都曾風卷殘云地喇喇穿行。
李柰撥開百葉窗。早出的黃色的士偶爾駛過,車燈毫不吝嗇地盈滿小房間,似乎在說:你啊,別當自己是客。你就是個new yorker。你可以與【這兒】融為一體。
她翻身下床,走入浴室。冷水潑在臉上……刺骨的清醒。她干脆灌滿洗臉池,將頭浸入,盯著池底。
同樣的夢,夜復一夜,成百上千遍……
四年了吧?
那個不能說的日子……已經四年三個月,零七天了。
她活了下來。她在【這兒】。
但她不該在這兒。
水中寂靜震耳欲聾。李柰合上眼。
在次日的陽光下,她本該加入殉道者的行列。她該只存在于舊照片、骨灰盒里。她的身體該被飽食終日的焚尸爐吞噬。她的軀干該化作籍籍無名的白骨。她該與他們一樣,一道被昏昧的老人和年輕的鋼盔趕盡殺絕!
但該發生的都沒有發生。次日清晨的陽光被陰雨淹埋,而她這把懦弱的骨頭,在雨中回到了從前的生活里。
幸存,本身就是罪孽。
尖叫與呼救聲又在耳邊響起,遠處傳來槍聲與彈藥聲,水池似乎也開始嗡嗡顫震……
李柰猛地將頭從水中抬起,看著鏡中狼狽不堪的自己。
當年純粹而透明的、對《河殤》一知半解的高二女孩兒,如今已經大四了——她學過了概率學、統計學、微觀經濟學、經濟計量學,學過了多元微積分、線性代數、矩陣理論。她甚至上過一學期的c語言。
她,與當年那些眼中有光、心中有信仰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同樣大了。
鏡中人皮膚啞白脆弱,瘦可見骨,濕漉漉黑發凌散,眼下兩圈沉沉的灰影,眼神麻木暗淡……
心中,空空如也。
一片信仰的廢墟,良知的荒漠。
還未拔地而起,便被夷為了平地。
她仍對《河殤》一知半解。
那夜,她沒有遇見認得出她的同學或老師,她的父母在法國開研討會,連她當晚出過家門都不知道。以她的分數和名次,又在r大附中,又憑父母是教授,輕輕松松就可以保送。但她央求爸爸媽媽。她作出一副懷揣夢想、有志青年的模樣,說她想趁年輕出國瞧瞧,探索探索外面的世界。
心底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想探索,她是想逃跑;她不是在向往,而是在恐懼。
恐懼【那兒】。恐懼她的故鄉。
她一輩子都不想再到【那兒】去。她不會允許自己再到【那兒】去。她不能再回到【那兒】去。
and , she’s been on the run ever sce(所以,從那之后,她一直在逃。)
雙清雙查中,學校要求每個人寫自我陳述報告,講清楚那兩個月每一天、每一個時刻、在哪里、與誰一起、做了什么。
她說了謊。她說自己從未參與。她把自己撇得干干凈凈。她承認了那場“平暴”的正確性與正義性。一篇篇虛偽好聽的套話、一聲聲“各位尊敬的領導”、一句句“祖國偉大的勝利”、“軍人神圣的職責”、“憲法賦予的權力”、“境外勢力的政治滲透”、“反革命暴亂的徹底平息”、“人民民主專政的維護”……
何等樣的背叛!最徹底、最無恥、最自私的背叛!她背叛了無畏的鮮血、無數的亡靈。她背叛了墳墓上的紅白的花,鐵窗后的淌血的心。
為了她的畢業,為了她的逃跑,她吃了——還在吃——蘸著他們熱血的饅頭。
這些被惡魔詛咒的日子……逝者已矣,而生者負罪,不得安寧……
李柰垂下目光。
她無法直視自己的魂靈。
有那么一首詩:
「逃避自由的人活著
「靈魂卻死于恐懼中
「渴望自由的人死去
「亡靈卻活在反抗中」
她的靈魂,大約的確已枯死在了恐懼當中。但諷刺的是,她的自由,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觸手可及。
or, is it?(事實真的如此么?)
再過幾個小時,她得去見那個fairchild,他將決定她的命運。
李柰雙手扒著池沿穩住身子,呼吸略微急促。
會的,一定會的。她穩下神來,安慰自己。gs一定會給她return offer的。一定會的。
她考sat那年,全球只有四百人考到1600的滿分,她是其中之一。哥大的錄取率是百分之4,她是其中之一。gs的本科生暑假實習項目只錄取不到百分之08的申請人,她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