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林沅受封穆城王一事給本朝時局帶來多大動蕩,對于身居閨閣的公子們來說,需要考慮的問題,也只不過是多了一個可能被指親的人選。一時之間,林沅的頑劣行徑連同他的家世、容貌,以及今上對其夸張至極的寵愛程度一起,吹遍了帝京高門的每處閨閣。也吹到了尚黎光耳邊。穆城王,林沅。穆城是今上舊日的封地,真龍蟄伏之所,給一個商家女這樣的封號,今上的態度著實耐人尋味。尚黎光的母親曾與他幾個姐姐商討過此事,一致認為這是灘渾水。虎邁爪牙猶利,那位從不好伺候,她捧為至寶的太女甫一辭世,儲君之位空懸,文臣就將這樣一個傀儡推到臺前,不是讓本就動蕩的朝堂再添一把新火么?母親要阿姐好好在翰林院修書,莫摻和這內中的風云。他們一家自開朝起就從不摻和朝內黨爭,上順君下牧民,幾經沉浮,起起落落,才熬出如今的聲名雅望,自然不愿敗在己輩手里。家中的堅守和考量尚黎光懂得,但一切的前提是,他不曾聽來家中做客的郎君提起——那個同林沅關系不佳的庶妹,開了一家名為“惜時書舍”的店鋪。多日以前,尚黎光曾遠遠見過那家書舍。“咦,這筆字功力好深,阿黎,快,你也看看。”彼時,二姐勒住了韁繩,騎在馬上,在車外興沖沖地喊他。二姐癡于書畫古玩,浸淫此界多年,眼界極高,既得了她的夸贊,定然并非凡品。尚黎光依言掀開帷裳,朝二姐所夸贊的那筆好字看去,烏木招牌上,澄金的題字在午后的日曜下流轉著炫目的亮光。古拙厚重,鋒芒不顯,果是一筆好字。這筆跡不是他們熟知的任何一個名家所寫,二姐滿懷期待入了書舍,希望能結識這位大家,卻很快敗興歸來,她沒能從店家口中問到招牌的由來。送走了熟識的郎君,書房中,尚黎光小心展開那卷他再熟悉不過的字畫,目光落在角落處的題字上,若有所思。他有一副天賜的好記性,連多日前見過的一面牌匾,其上筆鋒的每一次提落轉挪,都能回憶得毫厘不差。而這畫上的題字呢,尚黎光又臨摹多年、品鑒多年,熟稔幾同出自己手,因此,雖然二者風格不似、筆力不同,但神意和用筆上的相似之處,尚黎光還是認得出的。尚黎光不否認,他是在進行過度的聯想。但是,倘若為這畫題字之人此刻有一分可能就在帝京、倘若對方遠遁數年再次出山、就隱在林沅封王一事的幕后——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只要有這個可能性——呼吸漸促,尚黎光半落了睫羽,遮掩住內里鮮少示于人前的野心。英雄出時勢,時勢造英雄。若帝京將要變天,當初俞鶴汀走過的路,他為何不能再走一遭?!隔日,他早早動身,親去了一趟書舍。風鈴響動,林湘抬首,瞥了來客一眼。十六七歲的少年掀開竹簾,微躬著腰,扶著一位錦衣公子入了門內。帷帽墜下白紗,遮覆了來人的面容,帽沿數條由紅繩牽系的玉片垂落,飾在他細得晃眼的腰間,在行步時起伏相碰,激出陣陣悅耳的玉鳴,而和著這玉聲,蔻梢綠的裳擺若浪起落,間或露出一丁點兒惹人遐思的雪色下裳。從頭到腳,渾似副清雅至極的畫卷。數月之前,她也見過這樣一位端儀郎君。——尚黎光。瞳孔微縮,林湘立時低下頭去。這個時節看見對方,實在不是什么好兆頭。拜月宴后,將林沅撿回家去的男主,就是尚黎光。一個要救,一個要殺,自古便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何況道相悖離呢?亂了呼吸,心神不定的林湘只好佯裝未曾看見此人,繼續在紙上作畫。然而,逃避不掉的,對方在書架上挑完了書冊,緩步朝著柜臺走來。“書給我就好,這里結賬。”見林湘姐只顧埋頭畫畫,尋書起身接待客人。“有勞姑娘了,余音。”戴著帷帽的公子開口,輕喚一聲身后捧書的小廝,余音立即上前,銀貨兩訖。不知為何,對方卻并沒有轉身告辭的跡象。尋書正心里納罕,便見那錦衣公子抬手取下遮面的帷帽,將其懸置于腹前,緊接著屈身一禮,懇切而鄭重:“再煩問姑娘一件事情:家中有長輩將至生辰,奴欲求一幅墨寶以作壽禮,進門前曾見貴店之招牌銀勾鐵劃,筆力極深,不知是哪位大家所寫?可否為奴代為引見?”“您、您千萬別多禮……”移步避讓對方的行禮,尋書受寵若驚,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不是沒人向她問起過招牌的事,林湘姐囑咐過她,不必理會他們說些什么,尋書一直執行得很好。然而,折節禮下的真誠向來是最打動人的利器,突兀受一高門公子好言相求、真誠以待,縱然依舊緘口不言,尋書卻不免望向了林湘,目露求助之色。作慣了伺候人的仆從,她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拒絕這樣一位高貴溫良的公子。那公子會意,轉而去問她的林湘姐:“煩擾這位在作畫的姑娘,您——”像是這時才看清林湘聞聲抬起的面龐,尚黎光話音稍頓,隨即聲線更染叁分笑意,問:“姑娘,您知道?”他嗓音里的淺笑動人,任誰聽了,都會明了他話半的停頓是認出了自身,因而連未曾提起的行為都像是刻意保留秘密、與你默契在心的親昵。滿分的社交技巧。看著這位尚家郎君,林湘不無嘆服地想。如果不是早清楚這位心思縝密、觀察入微,入門第一眼便能認出她來,林湘恐怕沒法對這種暗示不為所動。放下炭筆,扯一下尋書的衣袖,示意她先坐下來,林湘道:
“抱歉,恐怕沒法幫到你。那位大家不愛見外人,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