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個大晴天。一條路迎面是東,為避日頭,她的眼睛總是漫無目的打量四周的商鋪。開門迎客,大家都不像林湘一般,為避熱去裝竹簾,柳大夫的藥鋪亦是如此。林湘記得,他的鋪門總是大開著,日光朗亮,照進廳堂,任誰路過,都能一眼看清他在做什么。林湘進出書店,路過這里時總會往藥鋪里看一眼。柳大夫記得她每日來書店的時間,就算手頭有事在忙,也會適時抬眼,對著往店內看的她頷首淺笑。這樣淡淡的一照面,是林湘最喜歡的社交距離。兩人一個在門里,一個在門外,并不用開口喊對方一聲,只互相笑上一笑,點一點頭,便算問過了好、道過了早安,接著各做各的事情去。不過,這個習慣已經中斷很長時間了。畫像那件事情過后,她覺得別扭,疏遠了柳大夫好一陣子,連早上慣例的打招呼環節,也被她刻意忽略了過去。若非柳大夫直言他分毫不在意那張畫,也勸她不要放在心上,興許,他們再不能做一對和睦共處的友鄰。思及此處,做錯事的愧疚感縈繞在心,林湘往藥鋪里看了一眼。倒不是為了恢復那個已經很久沒維持的清晨儀式,她只是單純想看一眼柳大夫。不想,隨意望進去的目光不偏不倚,恰迎上了他的。柳大夫的眼睛里漾著淺淺的笑意,喚她的嗓音輕快而平和:“早上好,林老板。”林湘壓根沒想過能對上眼神。已經一個月半沒打過早間招呼,可不經意的一個舉動,所引發的結果卻仿佛未曾變過。“早上好。”目光留意到藥桌上研磨到一半兒的藥材,林湘心情復雜。本該握在對方手中的藥臼此時偏靠在乳缽上——不是恰巧與她眼神相觸,柳大夫似乎是早停下了手頭的活計,就等她轉眸望進來,再笑著送上一句早安。他總這樣周致細心,連打招呼之流的微末小事都一直記在心上。過去這一個月,是不是每天都是如此?她走近,他抬頭,沒有招呼,她自顧自進了書舍去,沒往藥鋪看上哪怕一眼。心里的愧疚感滿溢出來。過去那段時日,像是就她一個人別扭于一些世俗的觀念,白白讓朋友在一旁牽就她、包容她,等著她恢復如常。腦海中一瞬閃過那天元宵低垂頭顱的模樣,林湘斂下了眼睫。柳大夫是心思極玲瓏的人物,遠比她更通明自己被人拒絕著的事實。可對方還是同她冰釋前嫌,主動的。她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哪里值得柳大夫待她這樣好。“是有事要說與我聽嗎?”她駐足不前、欲言又止的神色惹得柳大夫出聲詢問。能說什么呢,林湘不是個愛把感情宣之于口的人,心里覺得感動啊、愧疚啊,這種話如何好意思出口。怕被看出來,她避開眼神交流,思緒轉了又轉,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我請你吃頓飯怎么樣?”
耳邊朗朗兩聲輕笑。柳大夫的聲音本就極悅耳,難得愉快地笑出聲,更如珠玉濺地一般。可林湘聽著,總覺得他洞悉了一切在笑話自己,便連避開視線都不顧了,盯著柳大夫,她不無抱怨地碎碎念:“有那么好笑嗎……”“不算好笑,只是,林老板,既然是邀約,下次還是走近些,看著對方說罷。”眼底滿溢的笑意收消些許,柳硯青抬袖沖她招手:“你進來罷,對,走近一些,到我面前來。”時辰還早,藥鋪中并未有尋醫的人,兩個藥工卻是到了。林湘跟二人點頭當做招呼,在柳大夫的藥桌前站定。“怎么了?”她好奇問。移開桌上研藥的器具,柳硯青在硯臺中加些清水,邊磨墨,邊對林湘道:“心覺別扭是人之常情,無甚指摘之處,我既并不掛懷,你又何須在意?”“還有,做事呢,不止請人吃飯這一條可選。”筆尖點上新墨,他鋪開紙,一條條列出與人交際時常用的手段,“雖然宴席的確是聯絡情誼之佳法,卻也有不適宜它的境況。請郎君吃飯呢,一次可以,兩次、叁次,這就不合適了。林老板到了娶親的年紀,這些細枝末節還是多注意些。”林湘接了他遞來的宣紙,紙上墨跡還未干透,信手而書的幾行字若鸞飄鳳泊,賞心悅目。認真看罷對方傳授的社交小技巧,林湘似乎學到了很多的樣子,又什么也沒學明白。這種為人處世小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實踐不來。“所以,不請你吃飯的話,你希望怎么做呢?送禮可以嗎?”她直接問了出來。“前幾日我已經送你一堆禮物了,藥材、筆墨紙硯……就是再送你什么,我也想不到要送什么好啊。”“柳大夫,你有特別想要的東西嗎?”林湘很是苦惱。想要什么?柳硯青被問住了。他向來秉持虛靜自守的處世之則,從不放縱自己對外物過多投注感情。送他禮物的那一天,林湘夸他“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可哪里那么容易做到呢?“月亮。”認真思考一陣,他自言自語:“大概是月亮吧。”“啊?”月亮要怎么送給別人嘛。林湘完全沒想到會收到這樣的答案。柳大夫自己倒很快笑了起來,語氣難得帶上幾分促狹勁兒:“只是同你說笑罷了。林老板,每日的藥膳粥千萬不要落下,這個可以嗎?”這種要求,簡直小菜一碟嘛。林湘痛痛快快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