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不大,長方形,綴兩朵奶油花,剛好一人一朵,權當我和陳年的生日蛋糕。陳年劃一根火柴,點上蠟燭,說,來,許愿。紙盒子裝著的小蛋糕,只夠勉強插一根蠟燭,山亭有風吹過,燭火搖搖欲滅,陳年便拿手護著。我閉目合掌,說以后每年的生日你都要和我一起過。一同吹蠟。我小心翼翼從根部挑起一朵奶油花,花瓣完好,整個兒塞進嘴里面。甜膩膩的。陳年笑說,沾到臉上了。我舔舔嘴角,陳年卻伸出食指,在我頰邊一刮,沾了星點奶油的指節被他含入口中,抿凈了。我垂眼,挑下另一朵,送到他唇邊。誰知道我和陳年的生日總過得這樣寒酸?簡陋的儀式,廉價的蛋糕,即便如此,也只有陳年會悄悄為我準備。我們家從沒給人過生日的習慣,大人總說,小孩子生日要糊里糊涂地過去才靈醒。當然多是為了儉省的說辭,因而對于奶油蛋糕更是妄想。有一回,我路過蛋糕店的櫥窗,對著漂亮的裱花蛋糕出了會神,陳年后來就找到一家賣小盒子奶油蛋糕的,八塊錢,造型簡易,味道不算壞,從此每年生日他都會給我買上一盒。我們都是在夏天出生的。陳年不愛甜食,只在我生日時吃兩口蛋糕,就當把自己的生日順便過了。今年可不許順便。我已預備送陳年一件很像樣的生日禮物。步行街新開了家百貨商場,阿驪拉我去逛。意興索然之際,路過一面柜臺,我駐足問阿驪,你看那只表怎么樣?阿驪看向我指的位置,猶豫道,那像是男款吧。售貨員笑著走過來,對我們說女款在另一邊,這個牌子的手表做工一向很好,價格對學生也適宜云云。她還欲向我推薦新款,我擺擺手,又看了眼剛剛那塊銀灰色石英表,標價一百三。適宜學生,但恐怕不是我這樣的學生。走吧,我同阿驪說。回到家,我進了書房,陳年正做功課。他左手拇指在食指側不斷摩挲,一望即知犯了難。我課業中碰壁,也是這樣,下意識里的小舉止與他如出一轍。我偷偷慨嘆,想要是自己比陳年早出生,或許還能替他解一解難,可惜我晚生三年,又并非多智,這高中生的課本,無能力看透。于是我只能小心不驚擾他,輕手輕腳抱下儲存罐,到一邊數錢。紙幣硬幣全倒出來,一張張一枚枚,細細數了三遍,還差二十五。陳年聽見錢幣聲響,轉過頭來笑道,數著呢,小金庫攢多少了?我把錢往回塞,對他說,不告訴你。離陳年生日不足半月,這兩天我一直琢磨,怎么湊夠剩下的錢。老實說,要把這么久的積蓄全用上,還真有些肉疼,可竟也不夠。放假我沒有理由拿額外零花。雖是暑期,陳年他們仍要上學校補習,趁他不在,我靈機一轉,搬來他的那只罐子。反正禮物是贈他的,不如先向他借點兒,正所謂羊毛出在羊身上,而且陳年一定比我攢得多,稍稍借點想必不會被察覺。我掰開罐蓋,眉心抬起,和我的罐子不同,所有的紙鈔都被按照面額大小迭得齊整,鋼镚兒也摞成高高一排。這樣講究,倒使我難以下手。撇撇嘴,只好去合蓋,卻看見本小小的布面冊子,在儲存罐一角安靜地躺著,誘使我伸出了手。冊子不到巴掌大,翻開來,不過前幾頁有一些零散的收支記錄,并不詳盡,似乎只是偶爾想起為之粗略一記,到了后面就盡是空白——等等,尾頁好像還有字跡。我凝神細看此頁,頁眉處單一個字:醉。后面數行則寫著一些物件的名字:城堡積木,悠悠球(藍色),風箏,蠟筆,口琴,繪本,小狗玩偶,生日蛋糕,羽絨服,望遠鏡……大部分前面都打上了勾。我捏了捏鼻尖,怎么有點酸。吹滅蠟燭前的生日愿望,我從沒有正經許過。我總認為人并不會因誕生之日就被上蒼眷顧,滿足所愿,而遠比神明更善聆聽我看見我希求的,只有陳年。當我閉上眼睛,說以后每年的生日都要和陳年一起過,就是在對他許愿。那更隱秘的祈禱,我希望我們永遠是在一起的。我大概是個悲觀主義者,才會總是預想到未來同陳年的分離。我們已共同生活十余年,一直一直在一起,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么?物歸原位。湊錢的事,我得另尋他法。在家中的犄角旮旯搜尋一番,得紙箱數只,易拉罐和啤酒瓶數個,我高高興興。把東西帶到收廢品的大爺那兒,他看一眼秤砣,說,兩塊二。我心口一沉。師傅,算仔細了吧?我小心試探。咋會錯?大爺把秤上刻度往我跟前一杵,說,自己看嘛,紙殼就這么重,三毛一斤,易拉罐總共算你六毛,啤酒瓶五毛一個,你算算看。我哪里學過看秤,可聽他頭頭是道,樣子也不像唬人,我只好點點頭,裝作聽懂了。手里捏著大爺遞來的兩塊二,我忽然想,酒瓶子倒是挺值錢的,一個就值五毛,十個就是五塊,要是能多撿些啤酒瓶,錢不就湊齊了。問題是上哪兒找那許多酒瓶子,夜市排檔的酒鬼最多,但老板們絕不肯讓我撿走空瓶子的。我一路走一路想,又有了主意。等父母下班陳年回來的時候,我伏在案頭奮筆疾書,像壓根沒出過門兒。陳年一進來就先挪風扇,怨我只顧貪涼,湊那樣近要頭疼的。我便朝他吐舌。扇葉烏啦啦地轉,陳年的額發在風里飛揚,因為炎熱,臉色是輕微的潮紅。汗水,亂發,忽然有一點不同于往常的生動。他拿起玻璃杯,里面是我早替他倒好放涼的水,吞咽時喉結滾動,咕嘟咕嘟的,聽來倒像淙淙清泉。我似乎才發現,陳年的喉結是這樣明晰,于是鬼使神差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