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心里敲了一下木磬,喚出許多復(fù)雜思緒,卑的,傲的,刻薄的,瀟灑的,委屈哀怨的,自暴自棄的,一發(fā)沸騰在胸膛,翻滾在額門。楊志沉吟片刻,猛然大怒,喝道:“你這潑婦又知道甚么!灑家不是你能撩撥的!對你好言好語,你倒來看不起灑家!你有幾個膽子,也敢來笑我!”說罷,提刀要來殺人。
手起之間,轎簾作破布,木轎成兩段,里頭坐著一個芊細(xì)的少女。只一眼遠(yuǎn)望去,嬌滴滴、輕柔柔,大約只他一半年紀(jì),面向里歪著,姿態(tài)懨懨,大有不勝之態(tài)。雖不見正臉,但略瞥背影,便可知其風(fēng)流婉轉(zhuǎn),身量綽約,靜靜歪坐在那兒,倒似姣花照水,風(fēng)情只此一家。
那少女心竅伶俐,聽他方才這番話,當(dāng)即明白他是在找出口撒氣,其實目的不在殺人,定是先前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至性情不定。此時他正偏激,該以諒解和服軟為上策,才能謀求生路,不該激將他。于是她強(qiáng)打精神,把手絹攥得緊緊的,顫微微地說道:“我哪句話在笑你了?你想殺人便直說,卻要在動手前栽贓一把,何苦來?你是想讓世人覺得你快意恩仇,為洗恥辱而殺潑婦,搏得個果敢好漢的名聲,可我又做了什么,倒成了你口中的潑婦,成了你發(fā)泄情緒、成就美名的墊腳石?我們自買了酒,分明是你半路殺出,欺男霸女,誰主動招惹你了?我更是從未干涉過你。也罷,你現(xiàn)在就拿繩子來勒死我!你是個好男子,有本事就別讓我活下去!”說著,背過身去,肩膀抽抽搭搭地嗚咽起來。
那楊志也不打話,冷著臉,走到跟前,把刀柄擱到她肩上,想使力將她的身子撥轉(zhuǎn)過來。那少女慢扭削肩,懶轉(zhuǎn)薄腰,只顧將臉埋在絹巾里,始終不愿看他。
楊志冷笑道:“你倒勇敢。男的,俺倒是欺了,卻沒打算霸占你,你也別栽贓灑家,就算俺們兩清了。”于是挪開刀,轉(zhuǎn)身下轎去了。
待聽不見腳步聲后,少女才小心翼翼抬起臉來,探出身去,確認(rèn)尋不到那青面大漢身影后才放心。只是地上漢子們個個叫苦,酒水也灑了,酒壇封條也撕了,轎子也無法再載人,她登時難過起來,只得嘆自個命運(yùn)多舛。
這少女自小與父母生活在江南姑蘇,其父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因欽點出為巡鹽御史,便去揚(yáng)州任職。雖是鐘鼎之家,書香之族,只可惜支庶不盛,子孫有限,只有一門堂族,沒甚親支嫡派。林如海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正是這林姑娘。夫妻對她愛如珍寶,誰想賈氏一疾而終,林如海又是個癡人,不肯續(xù)弦,因此偌大林府竟只這一個女兒,再無子嗣。
堪堪又是幾年光陰,那林如海竟也病難自持,只得向黛玉囑托道:“汝父命小福薄,近日愈加難受了,汝亦多病,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且江南近來盜匪猖獗,賊寇盤踞,難望太平,汝父如何放心?先前寄于堂兄書信一封,他已應(yīng)允,汝何不北上,投奔開封去?”
原來這林如海本貫河南開封人氏,只有一個堂兄,喚作林沖的,現(xiàn)任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兄弟二人自小殊途,一個只愛耍槍弄棒,一個只愛詩詞歌賦,自林父去后,如海便辭別堂兄,只身下江南來。
不多時日,林如海便魂歸九天了。那黛玉才為母親守喪,舊癥未愈,又為父親戴孝,本就怯弱多病的,如今哀痛過傷,更是日日灑淚。叔父林沖又送來書信,問她何時上北方來。黛玉沒奈何,服滿孝期后,便帶了貼身丫鬟雪雁與幾個林府心腹登舟而去。誰想等到棄舟登岸時,竟傳來林沖刺配滄州的消息。那林沖休妻而去,也別無親眷,岳父一家早回鄉(xiāng)去了,教黛玉流落在這陌生的河南,當(dāng)真是無依無靠。黛玉只得暗嘆時乖運(yùn)蹇,無可奈何,與雪雁在河南胡亂住了些時月。
等到冬季時,突然聽得林沖落了草,正在梁山泊上,又書信一封:“現(xiàn)今也算定居,只是難以過活,雖不忍心教賢侄女一同上山受累,但也實在無去處,若不嫌棄,可來梁山泊完聚。”那黛玉當(dāng)下如晴天霹靂一般,顯些暈死過去。當(dāng)晚心事重重,哭了一夜。
次日,把雪雁叫來,哭道:“好姐姐,我父母去世,又無姊妹兄弟,流落至此,只有你始終不離不棄。如今我走投無路,只得隨叔叔上梁山。我把家產(chǎn)分與你,好有個出路。你模樣不差,又有技藝在身,十分持家,日后許個良人作丈夫,平安喜樂地過活,可別教我擔(dān)憂。”
雪雁也哭個不住,道:“我便是死了都是林家的人,是姑娘的人,姑娘莫非是嫌我累贅,要將我拋棄?”
黛玉道:“好好的,說什么死不死!想我自小不敢做錯一件事,走錯半步路,唯恐失了體面,玷污林家世代書宦的門風(fēng),如今時乖運(yùn)蹇,只得投入匪籍,往后林家落得他人恥笑,也只怪命數(shù)如此。我一人無臉告慰先祖就算了,哪有拖累你的道理?你平日是伶俐的,難道不知上山的代價么?若非走入絕境,誰愿落得個匪名,把父母遺體玷污?哪有良民不做,反倒賠上一生,去做土匪的道理?你別再說了,從今以后,你便不是我的人,你只是你。”一面哭著,一面去給她收拾金銀細(xì)軟。
那雪雁跪道:“雪雁出身貧寒,家里將我賤賣,幸得姑娘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