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寢宮前的小型祭壇上,惡來昂首而立。
人神的氣韻在他身軀之上纏繞著、沸騰著,化作了獅虎龍象種種猛惡之獸,天地間流淌的劫運(yùn)覆淹著他的軀殼,在忽恍之間,好似將他變作了祭壇上一尊黑黢黢的威嚴(yán)神像。
寢殿前的道路盡頭,妲己穿過林蔭,款步而來。
她見彼處商王的寢宮已被那些修煉‘人王法’的甲士們團(tuán)團(tuán)包圍,身后空氣倏忽氤氳,一條條斑斕狐尾浸入天地虛空之中,從四面八方朝那座寢殿接近而去,試圖探知到內(nèi)里商王的真實(shí)情形究竟如何——
忽有一陣風(fēng)動!
惡來張開眼目,銅鈴般的雙目一瞬間好似變作了一對燈籠,高懸在寢殿之上,俯視四面八方游行而來的斑斕狐尾!
一道道獅虎龍象等諸惡獸的臉譜從那對燈籠下鋪陳而出,傾軋向四面八方的斑斕狐尾!
九道狐尾未與那些沾染著濃烈香火人意氣息的惡獸臉譜有任何接觸,一瞬間倏忽退縮回妲己身后。妲己的面上像是籠著一層霧,她隔著那條長路,與惡來充滿嘲弄的雙目對視了一個剎那,便更改了前來‘看望’大王的主意,轉(zhuǎn)身就此離去。
……
大商宗廟之畔,幾座草廬拼湊成的院舍里。
殷商太師,權(quán)傾朝野的比干,此時穿著一身便服,他一手持一柄豬毛做的刷子,一手牽著一頭幾乎要高過他的山羊頸上繩索,正從木盆中蘸取清水,刷洗著那頭毛色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的山羊。
山羊高昂著頭顱,下頜上的胡須隨風(fēng)搖晃。
它微瞇橫瞳,一副悠然自得,很是愜意的模樣。
經(jīng)過比干一番刷洗,那頭公山羊的毛發(fā)也并沒有變得再白亮分毫,它本已是一堆雪、一團(tuán)云,再潔白又能光潔到哪里去?
反倒是若稍有不慎,哪怕只是沾染上些許塵灰,都會損傷了這份無垢潔凈。
比干素日看顧大商宗廟,幾乎不問世事,每日除卻灑掃宗廟、祭祀先祖先公之外,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刷洗這頭跟自己一同出生,伴隨自己至今的公山羊了。
此般山羊,在商人眼里,亦是神獸之屬,被稱為能識忠奸、斷善惡的‘獬豕’。今商遇疑難懸案,需要判別對錯之時,往往就是將雙方帶至一頭公山羊前,那公山羊若對其中一方點(diǎn)頭,則表明那一方犯有大錯,應(yīng)當(dāng)受到刑罰。
將人之對錯善惡,寄托于一頭山羊身上,豈非兒戲?
山羊又怎可能真是公斷是非的獬豸?
比干自覺此事甚為可笑,是以他用了十余年的時間,從禮制至于民風(fēng)習(xí)俗之上,徹底推翻這種以山羊斷案的傳統(tǒng)。
僅僅只是一個‘山羊斷案’的傳統(tǒng),想要徹底推翻,尚且耗費(fèi)了他十?dāng)?shù)載的時間,又何況其他?
是以比干更知大王欲廢除人殉遭遇的阻力有多大。
此事幾乎沒有達(dá)成的可能,而大王偏偏要這樣做,這便令比干與今商王意見相左,他由此漸將重心移至宗廟祭祀之上,對于國政大事甚少過問了。
而今入殿拜見大王,與大王爭執(zhí),在現(xiàn)下看來,確是他接受來的信息不足,一時受了蠱惑所致。
比干將豬鬃刷子丟進(jìn)水盆里,把手里的繩索拴在了石柱上。
他拍了拍那頭公山羊的背脊,無聲地笑了笑。
從前大商斷案,將是非對錯寄托于一頭公山羊是否點(diǎn)頭之上,與今商、今時自己將大商國運(yùn)種種,完全寄托于天廟祭祀之上,又有何異?
貞人們占卜出‘兇’的卦象,事實(shí)結(jié)果便一定是‘兇’么?
貞人們認(rèn)定某人登臨大為,即可‘天下大吉’,最終便一定能吉順如意么?
如今,比干自己收集了諸多消息,了知了‘九國獻(xiàn)子’之事全貌以后,已然對這所謂巫儺占卜,起了質(zhì)疑之心。
他聽到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轉(zhuǎn)而安坐于旁邊的石墩上,看著公羊悠閑地吃著草,一時愣愣出神,直到那陣腳步聲的主人走入草廬院舍里,向他躬身行禮,口稱:“叔父。”
此時,比干終于回過神來。
白發(fā)老者抬頭看到一俊美高大的男人正立在自己身前三步以外。
男人一身華服,身后跟著眾多甲士與仆從,他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謙恭笑意,向比干行禮之后,又同那頭老山羊躬身行禮。
老山羊見其動作,卻直接向華服男人屈起前肢,跪倒了下去。
華服男人頓時一臉驚訝,轉(zhuǎn)而將目光看向了石墩上坐著的比干——他眼神里暗藏的得意之色,都被此時的比干盡收眼底。
比干在內(nèi)心里搖頭失笑。
大抵是自己從前被霧蒙住了眼,竟然從未發(fā)現(xiàn),這個一向被自己視作恭謹(jǐn)有禮的子侄,面上會有這樣豐富生動的表情。
“獬豕竟然向我行禮?
這實(shí)在是太折煞我了——叔父自幼養(yǎng)到如今的這尊神獸,而今已然越來越通靈了啊,如果依照古禮,將它安置在殷都祭廟當(dāng)中,背負(fù)冤案的庶人前來拜它,一定能被它審斷出許多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