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小曦一頭撞在前排座位上，磕到了鼻梁，眼淚嘩地沖刷而下。

“抱歉抱歉！”司機(jī)可憐身后那孩子，慌不擇言地道歉，“沒出血吧？”

“你冷靜點(diǎn)寶寶，這里不……”陸雪丞去拉展小曦，手忙腳亂地拽他的胳膊攬他的腰，想把他抱進(jìn)懷里護(hù)好。

“不要碰我。”展小曦躲開，驚惶到好像陸雪丞是魔鬼。

他抓前方的車座，哀求司機(jī)，“停一下，讓我下車。”

司機(jī)為難，“這路段兒不能停車啊……”

“求您。”展小曦重復(fù)了兩遍，“求您了，求您。”

“讓我下車。”

司機(jī)咬牙，打了把轉(zhuǎn)向把車子泊在路邊，展小曦甩開車門飛奔出去，陸雪丞丟了一把現(xiàn)金到前排，緊隨其后下了車。

展小曦?fù)湓诶斑吂虻瓜氯ィ志o緊地砸在胃部，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吐得昏天黑地。

或許是因?yàn)樗娜松鷱膩頉]有好過過，叫他連崩潰都來的比別人理智。

尚可以冷靜地思考，清醒地痛，把最深的痛意體會到淋漓盡致。

陸雪丞滿肚子的謊話，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展小曦總防備著他騙自己。唯獨(dú)這次，他多希望這是陸雪丞信口胡謅的謊言。

可他清楚陸雪丞說的是實(shí)話，因?yàn)檫@個答案，讓他人生所有的不合理全部都合理了。

孤兒院里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能看出些被遺棄的緣由。展小曦小時候被排擠，某種程度上是因?yàn)樗谀侨汉⒆又虚g顯得太過于“正常”。

過去展小曦總是不能理解，自己無病無災(zāi)，性格沒有缺陷，長得也不差，怎么會好端端地被原生家庭棄養(yǎng)。

不是他單方面地多心，就連喬瑾煜那樣心思縝密的人都曾感到疑惑，隱晦地問過他這個問題。

客觀來看，展小曦真的不具備被遺棄的理由。不像陸雪丞那樣陰損，不像陳尋那樣滿身的超雄氣質(zhì)，不像小虎那樣存在身體缺陷，不是智力障礙，沒有自閉癥，甚至都不如園區(qū)剩下那幾個小朋友羸弱呆板。

展小曦暗自猜想過很多種可能，小時候聽園區(qū)阿姨假意苦澀地說起自家又添了個男孫，別的阿姨都上來賀喜，那位阿姨擺擺手，很是凡爾賽地說，“哎呀，本來上面就是個小子，這又得一個，將來壓力夠夠的嘍。”

展小曦聽進(jìn)心里去，暗自猜測會不會生他的家庭極度想要個千金小閨女兒，卻接連生了好幾個兒子，覺得給幾個兒子攢老婆本兒負(fù)擔(dān)過于繁重，一怒之下將他棄養(yǎng)。

高中時候聽班上女孩子們湊一堆兒聊偶像劇，各種豪門私生子奪權(quán)的狗血設(shè)定，展小曦又猜，該不會……他不是父母的婚生子？媽媽在生下他后礙于社會觀瞻，不得已將他丟棄在福利院門口。

他猜過千百種可能，真相卻比他想象的最最極致的那一種還要?dú)埲獭?

展小曦曾以為，襁褓里那張“姓展”的字條，是生身父母對他唯一的一縷溫情。

雖然淺薄，但至少是有的。保留了一個可以證明血脈關(guān)系的姓氏，叫他每次念出自己名姓的時候可以淺嘗到那么一絲絲的慰藉。勸慰自己他們或許并不討厭自己，只是迫于某種不得已，被迫選擇了骨肉分離。

直到此刻他才知曉，那是母親對他的詛咒。

他的母親應(yīng)該跟鄒媽媽同姓，所以那個壓在襁褓里的“姓展”二字，其實(shí)表達(dá)的是母親對他滔天的恨意——有過那樣遭遇的可憐姑娘，沒辦法理智地說出“稚子何辜”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來，她恨這個叫她進(jìn)一步墮入黑暗的孽種。她要他跟那個畜生生死綁定，要他永遠(yuǎn)記住自己骨子里流淌著惡魔的血液。

有那么一瞬間，展小曦甚至感覺自己是進(jìn)入了瀕死狀態(tài)。

往事歷歷，走馬燈似的從眼前閃過，千般萬般的人生鏡頭里，竟找不出一點(diǎn)點(diǎn)快樂的記憶。

而從前遭遇過的所有血淚、屈辱、痛楚，在他眼里都變得合理。

他生來就不無辜，活該活得這樣痛苦。

從未這樣惡心過自己，展小曦單手鎖住了自己的喉嚨，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一毫米一毫米地犁下去，所過之處一片血肉模糊。

陸雪丞跌跌撞撞地趕上來，從身后抱住了展小曦，抓著他的手臂制止他的自殘行為。

他壓在展小曦耳邊，用一種極致溫柔的語調(diào)說著尋常的瘋話，“不要這樣寶寶，我不像那些趨利避害的外人，我不會因?yàn)檫@些事情改變對你的態(tài)度。”

“你看——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身世，卻從來沒有因?yàn)檫@些嫌棄過你。”陸雪丞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他那骯臟的無人在意的心意，“你放心，這件事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知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展小曦回過頭，血淚交融中望見陸雪丞猙獰可怖的嘴臉。

陸雪丞在威脅他，赤裸裸的毫不掩飾——他可以不告訴任何人。

也可以單單告訴那個展小曦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人。

展小曦忽然間笑了。

像被抽干了氣的傀儡娃娃，虛脫地躺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