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人房,春桃輾轉反側,懊惱自己一時圖嘴舌之快,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裴知春要是真動怒,喊人拖她出去打頓板子,只怕命都得交代了。
想來定是近日心里煩躁,漸漸松了謹慎,更忘記這是哪里。裴府府內玉階彤庭、珠箔銀屏的,非尋常人家可比。要知,在這臨安城中,富貴如云,地價高昂,許多寒門官員只能寄身他處,難得自個有間宅院。[1]
畢竟,裴家祖上被封過郡公,可惜后來站錯隊,削了封號。好在,裴家人讀書在行,裴世英是當年的狀元郎,如今官拜參知政事。
這富貴之下,卻難掩一樁隱憂。自開朝改制以來,士族之子入仕愈發艱難,較之寒門子弟,更需百般考校,才能躋身仕途。
裴世英雖膝下育有二子,但長公子裴知春身罹殘疾,仕途已無望;滿門期許,悉數壓在二公子裴知遠肩上。
裴知遠,年方十七,明年將赴省試。姜夫人想他考前總得清心,特地喚他前去姑蘇的寒元寺暫棲數日。
曾記得,臨行前夜,夜風吹響檐角懸鈴。裴知遠踏月而來,月涼如水,映出眉心一點朱砂,般般入畫。
天色蒼茫,裴知遠佇立在院中,與她兩兩相望。
春桃斂去眼中驚愕,隨即笑語晏晏,走到他跟前,“二公子深夜來此,是為了?”
裴知遠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遞到她手中,“我大抵年末才能歸來。今夜,特地將此刀贈你。刀鋒在側,斬去所有煩憂。愿它護你平安,順遂如意。”
春桃接過匕首,扶向刀柄處的鎏金桃紋。沒有等她拋出疑問,便聽他喚她乳名:
“阿念,無論如何,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牽掛。”
誰知造化弄人,裴知遠離府不久,她竟成了裴知春的通房。想到這,幾絲恨恨的怨意涌上春桃心頭,似鈍刀剜心,既冷又痛,只得側身望向窗外。
枕著薄明的光,春桃沒能如愿酣睡一場。
仲夏漸行漸遠,院里跑進一只黑貍,渾身烏亮油滑,黃澄澄的圓眼,溜溜得打著轉兒,透出幾絲機敏。春桃見過這黑貍幾回,之前好心喂過幾次,沒想到它竟又尋了來。
一團黑魆魆的影子,快速躍到她腳踝邊,用纖長的黑尾蹭她的小腿。
她彎腰,笑著撓撓黑貍的下頦,“你今天怎么跑來了,是餓了?”
話剛出口,耳畔倏然浮現裴知遠的聲音。
那一日,裴知遠用帕子,細細拭去指節上的血跡,“貓整日撓人抓臉,養不熟的,不值得你待它好。”
旋即,春桃不禁搖搖頭,長吁一聲,不愿再回想。若男人連只貓兒都能如此冷酷,日后怎么對她的,她不敢細想。信男人能一生一世對她好,倒不如信榮華富貴。
黑貍呼嚕幾聲,圍著她轉了幾圈,向她搖搖尾巴。
“你可比人好多了,至少不會叫人活受罪。”春桃彎下腰,伸出臂彎,剛要抱它。它卻掙扎著,從臂彎掙脫,邁開四肢,如鬼魅般,飛快躥進書房門扉。
“小祖宗!”春桃忍不住喊了一聲,趕忙追過去,又站在門前遲疑了片刻。書房門微敞,傳出貍奴幾聲哀哀的叫,伴隨“啪”得一聲響。
春桃只好硬著頭皮推門而入。書案前,黑貍正蹲在翻到的墨臺邊,爪子刨亂幾張宣紙,墨汁沿紙頁暈開,滴落在地。
幾張蘸著墨滴的紙頁落到她腳邊,春桃倒吸一口涼氣,轉而望向裴知春。書案后,裴知春俯首,掀過一頁書,好似一尊活佛,置身于塵世喧囂之外,一切與他無關。
黑貍“咚”得一聲,跳下書案。
裴知春這才眼皮微微一掀。
“長公子息怒!”春桃急忙出聲,跑到黑貍身側,攬它回臂彎,竭力保持冷靜:“是奴婢疏忽,打攪長公子清靜。請長公子放心,奴婢立馬把這處理干凈。”
“懇請長公子,莫要與一只畜生計較。”
裴知春聞言,抬起頭,涼匝匝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打轉,“畜生?”
春桃不敢抬頭,心中忐忑道:難道他打算把它扒皮抽骨?
“放下它。”裴知春忽地開口。
春桃戰戰兢兢地放下黑貍。它蹲在地面舔舔爪子,隨后跳上裴知春的膝蓋,蜷縮成一團。
她凝神屏息,仰起頭,瞟向裴知春。他垂下頭,修長的手指撫過黑貍脊背,從耳后撫到尾根。黑貍彎著圓眼,黃而澄澈,喉間發出幾聲咕嚕。
隨后,裴知春抬頭,一雙烏黑的眼,似月浸透過的黑石,影沉沉的,映出她怔怔的模樣。
瞧春桃僵硬在原地,裴知春嗓音冷冽:“幾日不見,你倒顯得有些聒噪。”
聽聞此言,春桃極速整理措辭,生怕裴知春發火,等下要罰她挨板子。
未想,她聽他嘆息一聲,“罷了,你抱它出去。”
春桃松了口氣,連忙起身,匆匆邁步,未料沒走幾步,耳邊傳來裴知春的聲音,淡淡的,夾著幾絲嘲諷:
“慢著,看你剛才的反應,莫不是真以為我氣量狹小,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