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著醉意,見到馮玨,心下肅然起來,急忙把領口整理好,換做一副笑臉,溫柔道:
“王后,怎么今日就回來了?”
禹王偷覷馮玨的臉色,還好,她看上去仍舊淡淡的,像她平素那樣。馮玨道:
“陛下責令我回封國,事出突然,來不及稟報。”
禹王摟摟她,安慰道:“他一向唯我獨尊。你別放心上。”
他笑起來唇紅齒白,眉目清越,真真是個含情風流的面相。
馮玨看著他,仔細端詳。和皇帝,著實有點像。可是卻沒有皇帝那種英俊而鋒利的攻擊性,氣質迥然不同。
天子氣,是個很玄妙的東西。
馮玨心下喟然,對禹王道:“恐怕,他生了疑心。”
禹王驚訝:“你怎么會這么想?”
馮玨道:“他心思很深,不能不提防。”
禹王深呼一口氣,他坐下來,醉倚著一只彩繪云氣紋漆案:“早知道,當年阿娘把儒士下獄時,就該趁熱打鐵,勸阿娘把他廢了。如今他隱隱有起復的勢頭,為之奈何?”
馮玨撫摸他的臉,他把頭靠在她肩上,睜一雙情意綿綿的桃花眼看她。
這一刻,她的確是愛他的。
她緩緩道:“他從做皇太子時就有賢名,支持者眾,沒那么輕易能推倒。咱們還是要從長計議。”
禹王“唉”地長嘆一聲,禹地離長安不遠,可是,從這兒到長安的路,卻迢迢漫長。
他想起上一次在錦章宮內:“阿娘那時暗示我,汝兄為政不明,則汝將來取而代之。為什么,我等了這么久,阿娘始終不下詔書?”
他借著酒意,痛哭起來,把頭埋在禹王后懷中:
“倘若阿娘不說這一句話,我也不會起這樣的心思,可是一旦這樣想,又覺得好像暗無天日,沒有盼頭!”
馮玨輕輕拍著懷里的他,像在哄小孩:“好了,別哭了。依妾看,皇帝和太后仍然很不和,遲早有一天,皇帝會和太后起沖突的。大王,來日方長。”
她直視著禹王眼睛,面容沉靜,說得篤定堅信。
禹王望著馮玨,他緊緊握住她手,感覺心里好像又有底氣了。有一瞬,他甚至看到了他從小依賴眷戀的母親的影子。
他貼著她耳垂說:“玨兒,我會把那些家妓都趕走,你別掛意。”他至今仍舊慶幸,當年馮氏中宮落選,他因相士對馮玨評判的那句“貴不可言”,去求娶了馮玨。
倘若沒有馮玨這位出身名門、能謀善斷的王妃輔佐,他斷不敢肖想皇位。
馮玨忽然把手從他手里抽開,冷了臉道:“妾掛意與否,有什么干系?你那位好哥哥還遣散了十余名宮女與妾同來,為你‘助興’呢。”
她同樣,想起當初嫁與禹王的場景,但是另一版本。那年她父兄為她造勢,不惜重金收買相士為她預言,結果一朝落選,朝廷擱置了冊立中宮之事。
她近乎淪為族中笑柄,頭一回感受到了世情的冷熱、人面的炎涼。
禹王是她人生幽而復明的轉折點。
她穿著桑縹色的鞠衣,將雙手浸在盤匜中行沃盥禮時,心中一度涌起了對于現世生活的憧憬。起初的一段歲月也的確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可是漸漸的,她也身不由己地沉淪了,與禹王周圍數不清的侍妾、美人陷入糾纏當中。
連她歸寧時,她的阿娘也叮囑她,封國承繼由一子獲得所有封土財富。禹王封國肥沃阜盛,媵妾人多口雜,不爭是不可能的。若不想膝下無人、晚景凄涼,要將府中姬妾牢牢掌握在手里。
詩書里盛贊的琴瑟和鳴,就像一襲錦袍,揭開來,里頭才顯露出潰爛腐敗的絲絮。
馮玨出閣前學“殺一無罪非仁也”的時候,不曾想過自己會下手傷害其他人。但實際上,她只是開頭還做一做噩夢,到后頭,就做得越來越出格、越來越麻木了。有時候嫌麻煩,她干脆把一個姬妾的死嫁禍給另一個,也省的她花兩次心思。甚至她后來有了嫡長子,可以稍微收手,卻沒辦法停下來。
禹王不曾過問。一開始也許是沒察覺,而后來,他已經離不開她。從上一次朝見太后,禹王就像著了魔一樣,幻想著回到長安,回到皇宮里。唯一的障礙是,那重重宮苑里已經有一位皇帝了。
他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王妃。馮玨嫁給他前頗負才名,族中號“女諸生”,是貞靜聰穎的才女,頗負謀斷。
馮玨就這樣被裹挾進了這場造反里。
她很驚訝,對于做一個陰謀家,她甘之若飴,熱切而昏然地走上了這條有進無退、株連九族的道路。
也許對這個只能在后院里下毒殺人的自己,她也已經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