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章宮靜悄悄的。
皇帝內心緊張得像一張繃緊了的弓。
一片靜謐中,唯有斑鳩的聲音,咕哚作響。
皇帝生氣又好笑地自嘲:這樣安靜,多適合殺手埋伏。
宮女的素手掀起,帷帳后,露出一片金樽玉斝、玉爐沉煙。
還好,沒有預想中的險境。帷帳后坐著兩個女人。
一個是皇太后。
一個看著面生,足下躡著絲履,耳邊垂著明珰,烏黑如墨的發髻挽起,神情端莊和順。
一雙眼卻如軟刀劍。溫柔中,蘊著鋒刃。
李霽看到她那雙眼睛,打一激靈,頓時想起,這是他那好弟弟的妻子,僅見過數面的禹王后馮玨。
皇太后看到他入內,跪下問安,有些不滿道:“什么事情,耽誤這許久?”
李霽惱火地直言道:“回太后,朕方才在與素女修煉。”
這一語出,周遭宮人都咬住舌頭,以免發出驚詫的聲音。
禹王后也跪在地上,心中暗驚,皇帝竟然在這種床笫事上說話如此直接。
唯有太后,壓根沒有被天子之怒嚇到,微微笑道:“皇帝,大清早驚擾道觀清靜,不是人君所為。”
李霽不甘示弱:“兒子是昨晚就去的,不曾清早叨擾。”
這一語更驚人——皇帝竟然在一個女道士那里過夜。
禹王后一直在宮里,注意風聲,知道皇帝新近寵信一個女道士。不出意外,是她當年送入京中那一位。
皇帝之前鬧得聲勢浩大,趙、王兩位領頭的官員,在廷議時放出“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何需令太后過問”的厥詞,一夜間被太后示意的御史臺官員彈劾,禹王后也很清楚。
寵信女道士,不過是皇帝的障眼法。禹王后不相信,那個前段時間還在都城大動干戈、要革新尊儒的皇帝,能做出這種事情。
她是個淑女,自小成長于簪纓之家,也耳聞過許多儒生之說。儒學強調“克己復禮”。她猶記得,登基前,皇帝還以賢明聰慧聞道于宗室,備受儒生稱道。
太后一定是被騙了。禹王后的余光在端詳這對母子。
李霽未曾注意她,只是緊張地觀察太后,聽到他直言不諱過夜事,太后手中團扇微微揚起,繼而放松地垂了下來,一如她對皇帝的戒心與試探松弛了下來。
素女離錦章宮如此近,太后沒有不著人監視的道理。此時此刻,寧可自污,把水攪混,也不能顧念名聲,有所掩飾。皇帝暗下決心。
禹王后機敏,聽出皇帝語中不快,打破這一尷尬場面,起身道:“太后與陛下有家事要聊,妾身不宜再煩擾太后。”
正要告退,太后卻揚起手,挽留她道:“你也是帝王家的媳婦兒,家事有什么不能聽的?”太后站到跪著的李霽跟前,幾乎只能看到繡著吉祥紋樣的翹頭履,鞋尖上有一只張牙舞爪的麒麟,對著一雙大眼兒瞪著李霽。
太后明明是放心下來,可是面上,仍舊顯得不滿,訓斥道,“皇帝,哀家要你學習黃老之術,修身養性。所謂無為而治的方略,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你雖年輕,到底節制些好,也不要太勤勉了。”
禹王后聽見太后如此說,而皇帝,不知是不是被母后一番手段折磨得服從了,竟然默不作聲地承認自己沉醉溫柔鄉。
她心里遙遙地想起禹王的手下將那女道士獻入府中時。
那是初春時節,一頂秘密的小轎,恰便與她在王府門前遇上了。也得虧遇上,她掀開轎簾略微看了一眼,昏昏暗暗的轎廂里,那女子實屬絕色,光影在她臉上晃動,叫人目眩神迷。
但是,能這樣有效地蠱惑李霽,仍屬意料之外。
馮玨暗中慶幸當日的警醒。絕色的女人進禹王府,即便是個女道士,總歸不利。禹王也是昏了頭,竟向她直言有修養長生的打算,要讓太后知道自己其實還有一個多么乖順的兒子。
幾乎是旋刻,馮玨想起那女冠的來歷,和她驚人的美貌。
她控制自己不要擰起眉頭,面上端然若水,盛贊夫君的道心赤誠,繼而轉念一想,獻策道:皇帝如今受儒生蠱惑,何不將這女人獻入宮闈,就說,是擔心母子離心,要借此女幫助皇帝回心轉意?
禹王聞言愣住。倘若不是太后與皇帝因政事離心,近來頻頻示寵于他,他斷不會生出許多平白無故的活絡心思。要他幫助他那位自小萬千寵愛集于一身的哥哥,緩解與太后的關系,他簡直不敢相信。
見夫君不解其中意,馮玨嘆一口氣,細細解釋。
獻素女入宮,乃是一場陽謀。
皇帝素來恨道士、黃老之說,獻這個女人去,他若堅決不從,是違背太后意思,明確要與太后抗爭,則母子間隔閡更加深重。
倘若他接受,傳揚出去,皇帝遵循太后意思,修道家房中術,便是妥協。如今儒生領袖身陷囹圄,幾位曾與皇帝坐而論學的大儒也逃竄民間,一時不敢冒頭,正是人心冷熱、搖擺不定的時節。皇帝一退,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