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輟朝多日。
連夜的陰雨叫人心煩。玄元殿外禁軍圍得水泄不通,廊下站了一群近侍黃門。反而殿里空空如也。
常和被逐出宮后,皇帝把所有近侍都趕出殿,不允許任何人侍奉在側(cè),飲食則由他特意點(diǎn)名的幾個(gè)黃門查驗(yàn)過,才能傳到殿門前。段勝等人等候在殿門外,不得見天顏,又怕皇帝遷怒,只好去太后處匯報(bào)此事。
太后聽了只是冷哂一聲:“他這是嫌哀家監(jiān)視他呢!”絲毫沒有理會(huì),對外仍稱皇帝生病。
突然有一日,太后派人來傳召皇帝。先令一隊(duì)禁軍士兵仿佛押送犯人一樣,用皇帝微行時(shí)坐的車轎將皇帝送到刑場邊。再有一個(gè)太后派的黃門為皇帝掀起一角轎簾,說:“太后讓臣請陛下觀刑。”
李霽眼睜睜看著刑場上執(zhí)行腰斬,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血色的夕陽。他認(rèn)出那人,正是當(dāng)日替他提出大赦的侍中,面色霎時(shí)變得陰沉。
待禁軍又將他送到錦章殿,下了車,段勝見到皇帝僅著常服,神情大異平常,心里一驚。慌忙提醒道:“陛下,等會(huì)兒見了太后,服一服軟,說不定就放陛下出來了。太后娘娘還是很愛重陛下的。”
皇帝已經(jīng)眉頭緊蹙,面色慘白,卻還嘲弄地一笑:“伊尹放太甲,居桐宮叁年,朕急什么?”
和冰冷寂靜、氛圍緊張的玄元殿相比,錦章殿內(nèi)風(fēng)和氣寧,甚至連太后都看起來那么一絲不亂,端坐在案前,帶著勝利的微笑。
皇帝放下了母子之情,以一種看政敵的眼光審視這個(gè)對手。從后宮帷帳后的嬪御,一步步走到帝國的臺(tái)前,這個(gè)女人對朝局的控制力,注定不能以常道勝之。
他終于伏拜:“母后安好。”
太后帶著一絲氣定神閑的笑意:“哀家有什么不好呢。剛剛處死了離間你我母子的人,也讓朝廷百官看看,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她停了一下,半帶愁容,”只不過,想到蠱惑皇帝亂國的兩個(gè)逆賊,這么輕飄飄的死了,哀家就深感對不起先帝的托付!來人,將那兩個(gè)匣子呈上來。”
宮人顫抖著呈上兩只通體烏黑的漆盒,漆面深沉暗啞,映著殿中燭火閃著幽幽的冷光,仿佛在表面游走的鬼影。朱漆云紋像鬼魅伸出的利爪,纏繞扭曲掙扎,仿佛其間有一雙冷眼窺伺著周圍。匣口的素絲絳上凝著暗紅的污漬。
“打開,給皇帝瞧瞧。”
一瞬間,李霽突然意識到了那是什么。他低著頭,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背脊緊繃,渾身都是冷汗。
自小接受的禮儀倫理,師之所存、母慈子孝、兄友弟悌,在這一瞬間碾作齏粉。
“皇帝,你怎么不抬頭?見見你的老師。”太后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含著輕蔑的笑意。
人死如燈滅,他可以騙自己。可是太后話音落下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心里有一道憤怒的咆哮,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說:
是你害死了他們!因?yàn)槟泗斆А⒂字伞_動(dòng),你自以為全天下都要聽從你,讓他們盲目地遭受了滅頂之災(zāi)!
皇帝頭一回感覺到深深的無助。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脊背挺直,抬眼,眸光微微顫抖移向那雙漆匣。
終其一生,李霽始終不承認(rèn),自己看到的是鮮血淋漓的人頭。相反,他堅(jiān)信,在那一幕里,他只看到了一片猩紅色,匣中鮮紅的綢緞,帶著詭異撲鼻的香料氣味,在他的視野中蔓延、生長,覆蓋住整個(gè)天地,有如叁足的金烏飛過,身后升起巨大沉重的紅日。
他周圍的所有東西,忽然都變得混沌。空氣中彌漫的香氣宛若毒霧,凝滯了他的呼吸,讓他的視線逐漸模糊。那一刻,所有的感知都變得虛無,他仿佛只能聽到他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dòng)。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站起身來,又是在好像完全看不清周圍的情況下,行至廊下。在一片混亂朦朧的雨聲中,他竟然感覺到有幾個(gè)人跪在他腳邊拼命地磕頭:“多謝陛下、太后開恩,父親說錯(cuò)了話,犯了違逆大罪,還饒奴婢一命!”
對方熱烈惶恐的眼淚,讓他徒然地感到荒謬。他又重新聽到那個(gè)聲音說:你害死了你的太傅,你害死了他們,而你置身事外,竟然還能享受這樣的感恩戴德。
吾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吾而死!是朕害死了他們。他向那個(gè)聲音痛苦地承認(rèn)。那具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身體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甚至連悲傷的表情也做不出來,他聽見自己沒有波瀾地回答:“平身。”
在那片血色的泥沼中,天地變得時(shí)而昏沉,時(shí)而眩目。他仍舊支撐著往廊下走,直到腳底落空,重重地跌落到錦章殿御階下的積水當(dāng)中。
皇帝終于不用裝病了。
當(dāng)日太后急令太醫(yī)令丞,召集諸醫(yī)待詔,在宮中連夜看診商議,為皇帝治療。
段勝在殿中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皇帝病了,卻仍舊不允許任何近侍上前,只有御醫(yī)允許在殿中短暫地問診。太后忙著處理國事,態(tài)度很不明朗。
叫皇帝在殿中一個(gè)人待著總歸不是個(gè)事。即便太后真有廢了皇帝的意思,殿中到底是一朝天子,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