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寶因緩聲出口打斷:“崔夫人在堂上所言字字錐心,沒有任何能夠指責之處,你也見到王夫人都聞之緘口。我若出言相斥,而今日之事以后在士族中相傳,博陵林氏又要如何?行至如今,我已無言以對,之后如何,皆在六郎你一人。若你都不能在崔夫人面前留下自己的夫人,那我會將其帶回長樂巷。自后博陵林氏會保護她。”她或許能不顧一切的以權勢來逼迫崔夫人,但在離開以后,林妙意又將會獨自面對所有一切。陸六郎沉默。交談完,謝寶因轉身徐步回到堂上,重新席坐。少頃,陸六郎進來,他望了眼西面,然后跪于堂中央,面朝北:“阿娘,我我不想讓妙意返回長樂巷。”崔夫人反譏:“你不想又如何?”陸六郎忽然語塞,很久才言:“我想解冠不是因為妙意,而是我無心權勢,林仆射也曾要扶攜我,我拒絕了而已。”崔夫人呵怒:“你阿翁不在家,為將你養育長大,自少時起,我就對你耳提面命,時時教誨你身為吳郡陸氏的子弟該如何做,你也很孝順,從不會觸犯我,而你今日就因為她來違背父母之命,你說你無心權勢,那為何從前不說?你的不孝,皆是從她而起,居然開始對我妄言。”養育之恩使得陸六郎再次緘默。謝寶因笑然。這場母子的戰役,最后還是崔夫人贏了。林妙意見況,跪在席上流涕飲泣。事情已經成為定局,再也不能改變,崔夫人循著哭聲望向東面:“她的身體是因吳郡陸氏而中虛,待她身體康復,我會遣人以華蓋車駕送回長樂巷。”王氏直接拒絕:“不必,身體關乎終生,我們今日就接回長樂巷,再去請宮中醫師來診治,避免久疾成病。”堂上,林妙意與陸六郎徘徊留念。在王氏那里受挫的崔夫人命奴僕去分開二人。謝寶因右手憤然拍在案上:“博陵林氏的女郎,你們敢?”奴僕半途而至,戰栗伏地。崔夫人也恍然失言。謝寶因將隨侍林妙意的媵婢喚到堂上,命令道:“先扶女郎去門外登車,叔母也先一同出去。”王氏對崔夫人實在難以放心,憂心搖頭:“你要有事,我如何與從安交代,何況你還懷孕。”謝寶因笑著安撫:“我有事想與崔夫人單獨談。”婦人最終離開。待堂上眾人退去。崔夫人看著巋然不動的女子,警備道:“謝夫人還有何事。”謝寶因抬眼望去:“昔年博陵林氏送予族中女郎的資財,我會遣人驅車前來運回,還望崔夫人能予以方便。”崔夫人頷首:“吳郡陸氏雖然不如林氏有權勢,但也不會貪新婦的資財,即使謝夫人不說,我也會遣人送之。”謝寶因莞爾而笑:“有緣即合,無緣即離,事情已經如此,那就最好善始善終,崔夫人要明白,倘若在士族之間,因為此事而損害林氏聲譽,我能讓你家六郎孤苦一生,吳郡陸氏也只能無奈遷離國都。”博陵林氏的女郎忽然被夫家遣返,將會流言于行,而林妙意剛失子,其中惡言多會流向陸氏,崔夫人欲將人留下,待身體康復再遣返長樂巷也是此意。往后若有人相問,婦人只會護親子。但謝寶因此言,徹底斷絕可能,崔夫人當然知道這位出身渭城謝氏的謝夫人在國都與士族的往來比她更深。當下也只能笑著應好。在崇仁坊內的昭德觀中,一身玄色皂裾的男子背手立在崔巍正殿之前,垂眸遠看百階之下的大匠在鑄鍛以孝昭皇帝為貌的造像。天子追尊昭德太子為孝昭皇帝以來,不僅親書碑文,立于陵前,又重新修葺仁陵,為其在陵中立寢殿,如此還不夠,再命工匠在國都建宮觀神祠。他今日是遵從帝命前來監督工事。本應在家中燕居的裴敬搏聞訊而來,斟酌損益后,仍決定開口:“聽聞陛下昨日已命宗室王孫前往西北隋郡。”天子的身體日漸衰退,國都風云變幻,休養生息多年的北突厥也果然出現異動,雖然命王桓領兵防備,以便隨時作戰,但在九月朔日又將宗室以將軍之名遣去,從旁佐助。此舉是欲讓宗室凌越在士族之上。見士族被天子再而三的抑制,精識時機的裴敬搏變得急切。林業綏摩挲著指腹,笑然:“也要宗室中用。”昔日,帝王為防出現前朝那樣的宗室奪權以致天下大亂,所以自立國以來,始終都警戒于宗室,而后重用士族,宗室地位一再衰退,然歷經數朝,士族迅速扎根,經營權勢,已經盤踞天下與朝堂,在其干預之下,李氏宗室更難以接觸國政與軍事。須臾之所學不如終日而思。況“百足之蟲,至死不僵”,扶之者眾也[4],而天下士族眾多,天子欲在駕崩之前,讓宗室成為太子即位后的支持,不過徒勞無功。他死前能托孤的只有士族。太子以后的根基也只能是士族。裴敬搏雖不比族弟裴爽為天下生民而想,但想及宗室督軍的慘重,喟嘆一聲:“但陛下如此迫切要剪除士族,不顧一國存亡,命宗室代帝監督,又給予便利之權,倘若擅自干預征虜將軍下發的軍令,西北將要出事。”林業綏沉吟不語,黑眸睜合間盡是冷漠,天子對士族的忌諱很深,他不能出手干預此事,唯一能做的只是未來讓損害降到最低。當下最值得注意的也是七大王,太過積極的舉薦宗室,不知是為諂媚天子,還是在為以后而謀。他斂起目光:“讓東宮那邊隨時做好準備。”此行為太子而來的裴敬博拱手稟命。
然后,林業綏一言不發。在這樣的緘默中,裴敬搏遠望著遠處大道,隨即大呼:“那好像是謝夫人所乘的車駕。”昭德觀占據全坊一半之地,緊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