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頭斷發,面部垂老,眼珠也已經看不出有任何的異色,與中原人類似,誰也不會想到這位就是三十余年前到國都建鄴開壇說法的胡僧玄度。林業綏站在殿外,抬眼朝里面看去,語調平和:“聽聞法師乃佛徒,為何給道神上香掃塵。”“舉手之勞,何必分佛道。”玄度開口即是雅音,而非拗口的外域音,等轉過身來,面容和藹的笑道,“想必林檀主是為了昭德太子的事情才如此費盡周折的找我。”內有灰塵,林業綏抬手輕咳一聲:“某確是為此而來。”從國都出發到今日從縣衙離開的中間數十日都相安無事,在他欲去找胡僧時卻遇刺,不得不說他們此時動手,可謂愚蠢。玄度雙手合十,隨喜贊嘆:“昔年我說法至建鄴,昭德太子那時已經十分痛苦,惟有聽我說法才能安靜,后太子歸依,與我也僅是探討佛理,未曾涉及國政,故所知也并不多。但有一次辯法,太子突然詢問佛教的輪回與罪孽業果,問我殺孽是否要墮入地獄道,又問我有何法可解。大約從那時起,他就已經知道自己會死,在端陽前幾日更是徹夜誦經,欲消去那人因殺他所造的罪孽。”林業綏漸漸屏息,昭德太子痛恨士族,若真是士族要殺,絕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至親之人,才會憂慮對方因殺自己而墮入地獄道。“可知是誰?”“太子只說一切皆是有始有終。”刺殺兩字猶如弩矢,刺入骨肉。謝寶因悵然自失不能言,最后疾奔而下中庭,木屐快步履過爬滿青苔的石路,往觀外跑去。玉藻迅速撐開傘,追逐上去:“女君,小心顛仆。”沖出道觀后,謝寶因沿著延綿山脊的石階奔走,但又忽然在某一階停下,悲痛到緩緩屈膝。玉藻來到女子左右,為她撐傘遮雨,然后往下一看,見纖細的足腕沾染了泥污,漸漸開始浮腫。見完玄度,林業綏立在居室臨崖的窗牗前,垂眸審視著手中這卷李月所抄寫的《列女傳》竹簡,逐字閱過后,眸光微閃。再想及今日刺殺為首的幾人乃淮陽、邵陽兩郡的口音,而淮陽前身是渭城,邵陽前身是昭陽,分別為謝氏、鄭氏的族地。那人妄圖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簡直可笑。一陣山風猝然卷來,他握著竹簡的手背向身后,對外命令道:“明日出發回國都。”童官稟命要離開去準備輿馬時,抬頭看見一人,當下就低頭退避,恭敬的行禮:“女君。”室外的聲音使得林業綏掀起眼皮,劍眉轉瞬便擰成一團。女子站在居室門口,安靜又令人憐憫,雙眸濕透,發絲沾在光潔的臉頰上,紅色暗紋裥裙被濺滿泥點,從足腕往上濕了一大截,云紋的白絹上襦因受雨而緊貼肌膚,左右垂髻所斜插的四支白玉釵也因風雨所飄搖。玉藻侍從多載,應時哽咽道:“得知家主遇襲的消息,女君在倉惶奔走的途中,不慎將足骨損傷。”林業綏喉結上下滾動:“去備熱湯。”玉藻唯唯一聲,低頭離開。見男子無恙,謝寶因心中的憂懼消失,手扶著門,抬起右足欲要進去的時候,忽察覺到身前有高大的黑影,整個人也突然騰空。她抬眼,迫切開口:“你的傷。”走到坐席旁,林業綏將懷中的人放下:“只是左手小臂被刺傷。”謝寶因執意要親自看,但還沒等男子挽袖,奴僕已備好熱湯,玉藻入內候在不遠處,她只好先去沐浴。望著不甘離去的妻子,手臂隱隱作痛的林業綏命醫師重新前來處理傷口,換掉染血的布后,又令其留下醫治損傷的白膏。謝寶因從浴室出來就見男子坐在席上,身體往后靠在憑幾上,手中把玩著陶瓶,神情散朗的望向窗外,頃刻又眼中含笑的望著她。她命玉藻扶自己過去,因足腕有傷,只能選擇不太雅的踞坐,以臀股落席。見人坐下,林業綏將白膏在掌心捂化,然后抬起女子行走有異常的左足,想要去揉卻被躲開。謝寶因不再對他順從:“我要看傷。”林業綏抬眼,看著嗔怒的妻子,淡淡一笑,無奈伸手過去,只見她小心挽起,看到絲帛無血滲出后,眉眼也隨之舒展。然后,他反客為主:“這下也該我看了。”謝寶因沒有再躲,但還是心虛的說了句:“損傷并不嚴重。”足腕泛起紅,已經開始浮腫。林業綏神色如晦:“何必如此驚惶。”謝寶因微怔。林業綏忽低笑出聲:“怕我死了?”謝寶因聞之顰蹙,惶恐到直接傾身過去,用手捂住他的嘴。然而見女子有如此反應,林業綏卻笑得更開心了。意識到他是在戲弄自己,謝寶因心中僅剩的憂慮也盡數消散,轉而是濃重的藥味縈繞鼻尖。抬頭時,林業綏已近在咫尺,揉完藥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擷取到女子的清芳,才饜足去濯手。謝寶因舌根酥麻的將今日在清都觀所發現的事情告知:“五公主是食金丹自殺的,據監觀與其余女冠所言,應該是來到青城山后才開始食用,但五公主似乎只是想讓自己慢性中毒,并非即時死去。直到九載前,陛下遣人來尋,才讓她決心去死,公主在死前有遺留一卷《列女傳》,還送回國都給天子觀覽,恐內有乾坤。”林業綏浸濕雙手,拿松香胰涂抹十指,認真濯洗,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四字。”聽到改字,謝寶因急切要去找竹簡,她記得來到青城山的翌日,男子便命人用竹片謄抄,而一卷共二十一支簡,三百一十九字,如果不逐字校閱,幾乎不會注意。發覺女子的意圖,林業綏用粗巾擦去水跡,然后將那卷竹簡取來,在她身前幾案上展開,長指從她身后繞過,云淡風輕的落在竹片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