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是豪門世家的夫人女郎,倘若剛才殿內所發生的事被圖謀不軌之人利用, 名譽必會被誹謗詆毀,最后被士族鄙夷,也無人會再納女郎為正室。謝寶因眨了眨眼,從恍惚昏亂中漸漸清明過來, 無論后悔與否,今日的自己都已經是他林從安的正室夫人。何況清風已經吹動絳幡,不能靜止。她低垂下眼睫, 視若無聞的走回抄經處, 緩緩跪坐下去,卷起案上被攤開的極長的寫經紙, 隱晦酬答:“崔二郎德行貞絕,既有名士風流, 隱居不愿為王臣, 何必再強迫自己涉世,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 小人之交甘若醴[1]。而崔二郎與我更適合君子之交。”崔安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只能如水那樣淡的毫無雜質,淡的一眼就能看清,不會有愛欲嗔癡的交織,更不會糾纏到分不清愛與恨。在意志衰頹的一笑后,八載以來對此事執著也終于渙然冰釋,他以君子之心朝女子莊敬揖禮做辭別。謝寶因和煦笑著,頷首致意。玉藻低頭過去,跪在席上收拾筆墨。剛走出殿,忽然有人奔走過來。謝寶因低頭一看,展顏笑開。林圓韞用張開還不足兩尺的手臂抱著她,仰起腦袋,開心雀躍的喊了聲“娘娘”,然后又恃愛而嬌的鬧著要抱。幾日未見長女的謝寶因淺笑彎腰,雙手穿過孩子兩腋,用力抱起后,圈在懷中,隨即她湊過去,親了親長女軟嫩的臉頰。而跟隨在后面出來的玉藻見到女子懷中的人,卻并沒有覺得驚喜,反對此充滿疑惑:“女郎為何獨自一人?”渺山在建鄴城以東,相距十七里,一幼童如何能出現在這里。林圓韞兩只手環抱著阿母的脖頸,仿效著阿母的舉止親了回去,又依戀的用腦袋蹭蹭胸口:“耶耶來了。”將要兩歲的女郎只能開口說一些簡短的言語,所以此話是在表達耶耶帶她來這里的涵義。謝寶因心中猛然一跳,迅疾抬眼看去。身骨挺如松的男子就佇立在遠處,隔著爐鼎與她對面而相望,沒有散盡的霧氣與道人所點燃的香火,交纏在一起。雖然橫隔于兩人之間的都是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但彼此卻都沒有要再朝對方多行一步的意思。忽然有道長橫穿他們中間,進入祖師殿。不久后,崔安與他的奴僕便從殿內先后出來。見女子還停留在這里,懷抱著一稚兒,他止住腳步,最后告別:“謝夫人珍重。”謝寶因被聲音吸引,不再與男子對望,而是側首看向崔安,不想冒然失禮的她朝其輕輕點頭:“保重。”崔安知足離開。漠然觀察著的林業綏眸光微閃,嗓音裹挾了山中的涼意:“在外應當如何?”認真在看大人交談的林圓韞聽到遠處冷淡的一聲,嘴唇兩邊也跟著低垂,然后失意從阿母懷里離開:“遵禮,守禮。”謝寶因聞言,將視線從遠處收回,俯身把力道慢慢減小,讓長女安然立足于地。因為士族子弟有別于皇家宗室、庶民,需從能走路起就慢慢訓導其禮儀,而后再授以家學,以便日后為家族,所以身為父母的他們一人溫柔,一人嚴厲。既不想放任,使其毫無教養,成為無禮之人;也不想遏止其天性,失去快樂。眼下,便是如此。如今還在外,應當守禮,言行不可放蕩。把孩子放下以后,謝寶因從隨侍手中拿過卷好的經紙,欲要轉身回到自己在觀中暫居的靜室里,將剩余的經文抄寫完。林業綏看著女子要離去的方向,不置一言。那雙黑眸卻幽靜得可怕。崔安便是從那邊走的。而謝寶因剛行了一步,下裳便驀然被人扯住。她回頭看著長女。林圓韞吸著鼻子,眼淚已經充盈滿眼眶,雖然會說的言辭不多,但是每一個字都傷心不已:“娘娘不要阿兕和耶耶。”謝寶因眉頭微微一蹙,不解長女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隨后輕聲哄道:“阿娘怎么會不要阿兕,只是阿娘還需去抄經,求神明福佑我們阿兕一生康健,待抄完便能帶著阿兕歸家,你先在這里與耶耶一起好不好?”林圓韞依舊不愿松手。計無所出的謝寶因只能同意,隨即牽著往靜室走去,柔聲命其不準喧嘩。在母女二人離開以后,被遺落在原地的林業綏收回悠長的目光,渾身帶著凜冽之氣,抬腳去了宮觀中道人用以修行居所的袇房。用陶釜在明火之上煮茶的上清看到男子前來,用漆斗舀了一勺熱湯在耳杯中:“林仆射來此接謝夫人歸家?”林業綏不置可否,雙手撐大腿在對面跽坐,執耳杯飲了口,語氣冷厲:“那日你在尺牘中都寫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