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面無表情地掏出手帕給你擦臉,你下意識一把揮開他的手,他卻用一只大掌扳住你的臉,另一手不容分說地給你擦洗干凈。
他擦著擦著停了手,默默望你的眼神忽然柔軟下來,凌銳的眼尾微微下壓,低垂的睫梢試圖掩飾眸中沁出的幾分心疼和不忍。猶豫片刻后,常年浴血沙場、殺伐果斷的男人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緊了緊你肩頭的大衣,攬著你的腰往營地西邊走去。
一號營的砂石場上,身著單衣的瘦弱男囚在早春刺骨的寒風(fēng)里踉蹌著搬運勞作,時常有親衛(wèi)隊軍官用鞭子或槍托兒、錘子或十字鎬給他們認(rèn)為偷懶的犯人重重一擊。同樣身著單衣的女犯人在另一側(cè)的分揀營房工作,十指浸泡在寒水中清洗軍服,在寒風(fēng)中凍得紅腫開裂。
你心里一陣猛烈的絞痛,下意識停下腳步,第二次主動對克里斯蒂安說話。第一次,是在你求他放過阿列克謝那日。
你打著手勢,用口型求他送一件皮衣給阿列克謝。
你想,克里斯蒂安既然肯帶你來看他,說不定能夠允許你這樣做。即便你的舊皮衣對阿列克謝來說實在太小,也好過他在寒風(fēng)中受凍。
但男人原本柔和的臉色倏然陰冷,大掌猛地壓住你顫抖著去解皮衣扣子的雙手,極力隱忍的盛怒之下,修長的手指痙攣般地一緊。
額角暴凸的青筋隱隱彈跳,脧巡著你的臉,神色陰沉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薄唇微勾,冷冰冰的笑容略微扭曲了五官。
“等下……你自己給他。”
適才所有疼惜都化作了煩躁的怒火、占有欲、挫敗感。攬著你腰的手猛然收緊,快步帶你朝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
你不知道列車上下來的人們被領(lǐng)去了哪里,但你再次見到他們,他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剃光了。依舊是女人和孩子先列成一對,之后是男人。牽巨大德牧和卡斯羅犬的軍官把囚犯們逼入一個兩米多寬的過道上,過道兩邊都有鐵絲籬笆。你注意到,與一號營不同,這里的籬笆上都有樹林遮蓋,好像生怕外面的人會發(fā)現(xiàn)。
裸著身子的婦女和孩子們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軍官時不時放出軍犬撲咬那些懷中孩子哭聲太大的母親,她們身上很快就鮮血淋漓,抓痕和齒痕遍布。
一旁的軍官上前來,給上司點了一支煙??死锼沟侔餐轮鵁?,夾在指間的煙蒂漫不經(jīng)心地指了指那條被鐵絲籬笆包圍的道路和牽軍犬的軍官。
“他們管這兒叫derschuch……”
強硬地扳過你的肩,在你耳邊呢喃輕語。
“不過我更喜歡叫它diehilstra?e”
你知道,schuch是德語里‘管道’的意思,但你沒聽懂他說的第二個詞,目光帶了幾分迷茫疑惑,抬頭望著男人。他低頭笑望著你。
“我親愛的,那是‘天堂之路’呀。”
你心一沉,眼前發(fā)黑,胃里又泛起一陣惡心。男人絲毫未于理會,摟著你向前,罕見的輕快腳步透著幾分讓你不安的急不可耐。
他把你領(lǐng)到一個大空場上??請鰞蓚?cè)各有一間營房模樣的一層矮樓。外墻是灰黑色的,屋頂上有個巨大的紅磚煙囪,鐵門緊閉著,窗上都被鐵線網(wǎng)封死。
克里斯蒂安踩滅煙頭,向一旁一個軍官使了個眼色。那個軍官不知道去了哪里,幾分鐘后,你聽見營房里傳來痛苦的尖叫。
你甚至能清晰地聽見,孩子們一聲聲呼喚爸爸媽媽的稚嫩嗓音。
你猛地想起了阿列克謝兩個可愛的小妹妹,下意識撒腿往營房門跑去??死锼沟侔惨话炎ё∧?,將你摔回地上。你像個嬰兒一樣蜷縮成一團兒,無聲的淚水泉涌而出,多到浸透了皮裘的前襟。你絕望地緊緊捂住了耳朵,可即便如此,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仍舊不斷扎入耳膜,貫穿腦海。
多年后,你一閉上眼,還是會聽到那些讓人絕望,令人窒息的呼救聲。
不知過了多久,克里斯蒂安不顧你的掙扎,拉起你,扯下了你捂住耳朵的雙手。你發(fā)現(xiàn),周圍一切都是一片詭異而恐怖的寂靜,樹椏在風(fēng)中無聲地戰(zhàn)栗,好像控訴者顫抖的手指,又像求救者伸出的手臂。
一個軍官在門外靜聽,過了一會兒說了一句:?aufaallesschl?ft“
打開吧,都睡著了。
一屋子的尸首滿滿登登站在那里。門一開,擠在門口的尸體首先倒了下來,其中有一位抱著孩子的母親。
穿單衣的勞動犯們扛著尸首,把他們一具具扔下營房旁的一個斜坡。你發(fā)現(xiàn),有些人被抬出的時候正咽下最后一口氣,有些人甚至似乎還有微弱的生命體征。三四個男子在斜坡下,負(fù)責(zé)將尸首口中的金牙拔出來。另一些勞動犯從空場旁的一個大坑里不斷挖出早就掩埋好的,已經(jīng)開始腐化的破碎遺骸,與營房里新搬運出的尸體一起,裝入一輛輛手推車。
即便在冬天,大坑里發(fā)出的腐臭味也讓你又一陣嘔吐。
克里斯蒂安等你吐完,蠻橫粗暴地為你擦凈面頰,用力之大,在你臉上留下了一道道紅色的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