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絃大感愕然,他欲追問為何,未料團子又再張嘴叼住他衣擺,堅決地將他往門外帶去。趙清絃愣了愣,默默跟在其后。一人一貓毫無遮掩地步進南院,團子步伐未停,直領(lǐng)他朝深處走,趙清絃皺起眉,依稀記起除下房以外,府里的地牢入口亦在南院。國師府不乏禁地,縱地牢的存在僅幾人知曉,亦有護衛(wèi)看守,今日不僅下人,連數(shù)個要處亦無人蹤影,趙清絃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不對勁,他大步越過團子,穿過拱門后,一切的不自然都得到了解答。來時雖嗅到血腥氣,可暗室的祭壇需用人血啟動,長年累月下他早已習慣,只以為是染在衣衫上的氣味未能消散,不甚在意。原來并非如此。地牢外的空地死氣遍布,幾道身影相立對峙,殺氣正酣。察覺到有來者,少年反手出擊,其速度之快叫人難以看清是何等武器,筆直地往趙清絃的方向襲去。他下意識握訣抵擋,一時忘記自己法力幾近耗盡,防身的結(jié)界僅化出外型就遭了反噬,趙清絃捂胸咯出鮮血,余光瞥見一抹花色掠過,愣是把短刀與他相隔開去,刀身沒入牠瘦小的身軀,向來柔軟發(fā)亮的皮毛變得濕潤,暈出刺眼的紅色。趙清絃額角青筋跳動,尚未緩氣救牠又迎來一陣急風,抬首之際陰影籠罩,只見身前站著的男子正箕張兩臂替他擋去攻擊?!啊?、親?”他喉間腥甜未散,身上冷汗淋漓,與至親相隔叁年未見,期間想過許多重逢的場面,卻從未有過如當下的情況。男子低頭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張紅紙,繼以半身護他:“你們年歲尚小,瞞去八字是為了讓趙岷無法準確推算你們命格。”趙清絃看著男子,不解喚道:“父親?”“都說雙生子不祥,需舍去其一才有活路,可現(xiàn)在不還活得好好嗎?”耳畔是父親哀痛的低語,前方是親兄弟決斷的殺意,地上鮮血橫流,他眼里盡是不可置信,對于迎面而來的趙澄流恍若未覺,口中訥訥不成言:“那些人……母親……都是澄流做的?”“望、你們兄弟二人,勿要、輕信此等,荒謬之言——”銀光倏現(xiàn),話音驟斷,父親寬大的身軀帶著利劍向后仰倒,劍身自左方劃過趙清絃后腰,紅紙攤開在地,久別的重逢似乎在這瞬間被拉長,父親慈祥的表情亦凝在臉上,直至永遠。一切都在此刻有了答案。趙澄流走路搖晃,彷佛一具沒了意識的傀儡,混沌的神識被濃霧籠罩,團團黑霧化作故人身影被他斬殺在地,逐漸交錯成血色的夢境,夢中有誰低聲耳語,道是雙生子不祥,終該舍去其一。他手執(zhí)火把,以火光窺看遠方,當最后那道黑影倒在血泊,唯余一個咳得撕心肺裂,虛弱不堪的自己,方知夢里獨他一人存活。可他從來都不是該活下去的那人。若雙生子是命途相仿,他便披荊斬棘;若空有皮囊相像,他就毀了這張臉——趙澄流舉起火把貼向“自己”的臉龐,趙清絃錯身避過,強壓下喉間腥甜,兩手抹血握訣破咒,只見趙澄流身形稍頓,手中的火把應(yīng)聲落地。趙清絃再又咯血,趙澄流身上的咒術(shù)痕跡極淡,他無法肯定地道出此時的異狀是否由傀儡術(shù)造成,他也許成功破咒,也許沒有?!安恍黑w清絃,金門之內(nèi)屠我趙氏族人,今又弒父、殺母,此身罪孽難赦,天理不容,更禍及護我愛我者……”趙清絃抽出父親胸前那柄劍,深深吸氣決定放手一搏,他順著火海走到母親身旁跪下,在她無法瞑目的注視下強壓喉間哽咽,叩首請罪:“縱得兄長庇護,尚且茍活于世,亦知昔今皆不得善緣,更遑論求得善終。”“先祖教誨未忘,奈何血仇已結(jié),恕難聽從,今后所行之事有違常倫,不敢奢望族人諒解,只盼……”趙清絃前額緊貼在地,余光瞥了倒在血泊的團子一眼,未有再往下求愿,聲音顫抖:“趙清絃在此立誓,必將用血肉償還族人,永世不忘父母仇——”趙澄流口鼻里盡是焦苦味,他茫然睜眼,腦海一片空白,獨見遍地的殘肢斷臂,而趙清絃跪在血海,趔趔趄趄地朝自己走來。他們已有叁年未見,素聞咒禁師乃國師掌權(quán)的工具,當看見昔日神采飛揚的少年現(xiàn)今虛弱不堪,無力握劍,他忽覺一陣鼻酸。“澄流?!壁w清絃望向趙澄流,扯出一個笑容,首次生出傀儡術(shù)是如此方便的念頭,慶幸他能忘卻方才的一切,并努力讓微顫的聲音聽起來與尋常無異:“是我殺了父親和母親,這樣你還愿跟著我嗎?”趙澄流順著他伸手的方向看去,竭力凝神,那片被刻意忽視的血氣頓時變得清晰,直直撞進意識深處的黑霧,濃霧中的趙清絃執(zhí)劍殺戮,自始至終都將他護在身后。說他不孝也好,冷血也罷,如今血脈相連的僅余趙清絃一人,他無法為眼前模糊不清的景象而抹殺過往種種,更無法相信趙清絃是毫無緣由地動手,趙澄流囁嚅數(shù)回,欲問此事與國師有無關(guān)系。趙清絃雙目黯淡無光,于是那句到了嘴邊的話亦隨之哽住,趙澄流無法再往下問,他用力掰開趙清絃的手,把劍搶回來,堅定回答:“愿。”不管今后是何等荊棘,他亦甘愿成為趙清絃的利劍。哪怕只能活在黑暗,哪怕,不再是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