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廷哈哈大笑。他本身是暴烈狡譎不畏死的性子,卻喜用識時務、知變通的人陳榮慘叫一聲,弓起身哇的直奔出一口血來。受了袁宗廷兩腳,顯已傷及底里,臉上現出死灰頹敗之色。袁宗廷慢慢踱前一步,肩闊腿長,魁偉軀干在地上鋪開巨大的陰影。陳榮寒毛卓豎,肘撐地掙扎著想爬起來。袁宗廷腳尖在他額側點了兩點。陳榮再次滾瓜般跌落,伸手用力抓住他的麀皮皂靴,手背暴起青筋,“小子不敢有隱匿,大都尉恩典饒命。”說著嘴里噴出一蓬血沫,沾在袁宗廷靴上。袁宗廷蹙眉抽腳,將鞋頭在他臉上擦了擦,“倒臟了我的靴子。”狹薄的唇角又勾起,“不是說為我死了也情愿?怎的,又舍不得死了?你敢在我面前耍貓兒膩?”陳榮聽他謔戲語氣是不信自己方才的話,便回稟氅下錦衣衛千戶高崇安押解嫌犯回京獲罪。誥承十四年二月,高崇安奉命往按都知監中官曹忠家人曹良杖殺安南國大使索賂罪,勘其實,械良還京,良至固安縣而匿逃。上怒,將崇安下錦衣鎮撫司獄,命晝夜用刑。所謂晝夜用刑,即以木籠四面攢釘內向,令囚處其中,少一轉側,釘入其膚,囚之膺此刑者,十二時中但危坐如偶人,可謂殘酷至極。高崇安受刑叁日,吃罪不過,自經于獄內。陳榮涕淚交流,苦苦的與袁宗廷乞恩,“高千戶也是走失犯人,圣上令嚴加掠治。鎮撫司刑罰慘酷,小子實是皇懼天威赫赫,貪生畏死,才病急亂投醫一時叫人蒙蔽鉆了空子,險些兒害了大都尉。”袁宗廷聽了撫腮笑道,“這話還算敞亮,雖不十成真,也有四、五分真了。”前車覆,后車戒。陳榮千方百計想脫罪不假,情急下錯托了曹鈺也是有的,但也很不乏存著取袁宗廷而代之的僥幸。畢竟誥承帝總是要用人的,錦衣衛除了袁宗廷,就數他與紀羽時常在御前侍奉辦事。紀羽年后正式調往四川都指揮使司,詔諭已下,皇帝也不好出爾反爾,一旦袁宗廷遭貶謫戍,陳榮是誥承帝用順手了的爪牙,趁勢媚上掌印不足為奇。袁宗廷并不拆穿,笑吟吟的低頭瞅在他開了果子鋪似的臉上,“嘖”的一聲,問道,“你不想死?話說軟和些兒。”陳榮品度尚有轉圜余地,掙上前抱住他小腿,“好爺爺饒了我一條賤命!從今以后,兒子拜大都尉作親爹。毒誓立此,若再有絲毫違逆,妻離子散,家盡人亡,死后入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來世悲苦,惡父毒母,無有嗣幼。”
陳榮是袁宗廷一手調教出來的,倘不得他歡心,不會讓他一路高升,當了錦衣衛佐貳正官。又分屬自己的人,自是與曹鈺那閹奴不同,既然不聽話,袁宗廷本欲親手打死他了事,倒沒打算讓他下獄受酷刑折磨。陳榮也瞧出袁宗廷方才是奔著要自己性命去的,那兩腳半點不留情,他腦瓜子到現在都嗡嗡的倒懸著一般,血全灌在頂上,喉頭源源地騰起濃烈腥氣。鬼門關走了一遭,他是徹底折服了,妻子父母全拿來應誓,又一股腦兒將往日貪賄、枉人等犯一切不法之事和盤托出,作了投名狀。袁宗廷哈哈大笑。他本身是暴烈狡譎不畏死的性子,卻喜用識時務、知變通的人。忠心是難得,但大部分人的忠誠是有價碼的,譬如錢銀收買不了,拿家小至親作脅,多半變節,倒不如伶俐知情識趣的好使喚。他彎腰一把將陳榮拎起。陳榮以天武將軍選入錦衣衛,國朝將軍之設,選軀體豐偉、有勇力者為之。他也是十分高大結實的體量,被袁宗廷單手提溜著,像件小物什一樣,砰的隨意扔進一張雕花楠木大圈椅里。殺心暫消,袁宗廷對他倒還有幾分愛惜,便不舍他輕易廢了,喚人上來替陳榮傳召太醫。進來的是他身邊的小廝,臉上掩不住焦急,鞠著腰身湊近與他低聲耳語。袁宗廷聽了神色微變,瞥一眼身上沾的臟污血跡,吩咐道,“請顯大爺先去勸解,告訴她,我隨后換過衣裳立去瞧她。”語氣一厲,命道,“都小心伏侍看守,不許她亂跑出去,也不許惹她生氣,一點兒不周到,一個不饒打板子攆走。”小廝去了,他又下令請精通內傷的御醫,對陳榮道,“你總算跟了我幾年,饒你一命亦可。”陳榮魂魄方定,猶是發怔的問,“陛下那兒……”袁宗廷不以為意,“什么了不得的事兒,你只管回家養傷就是。”陳榮喜的掙挫下來,跪倒就拜,“爺爺救命大恩,兒子雖肝腦涂地,不能報矣。”袁宗廷一手扯他起來,不屑的嗤笑,“我稀罕你報答?果然念我的情,再別后頭暗算便罷了。”饒是陳榮久經世故,皮厚如墻,也漲紅了臉,慚愧無地。袁宗顯一聽小廝的傳話,會意不便外人知曉,吩咐下去連何氏、閔氏也不許泄露,匆匆的去往善榮住處。院門守的也是袁宗廷身邊的小子,見了袁宗顯立刻行禮放行。院里粗使下人全被驅去別處,園子靜寂沒有一個人影。袁宗顯擺擺手命跟他的人在臺磯下候著,親自掀起簾籠,里面才隱約傳來人聲和窸窸窣窣的響動。他獨自進入屋里,只見六名才總角的小廝堵在善榮房外,善榮釵橫鬢亂,哭的滿臉淌淚,喝命眾人退下,放她出去。幾個小幺兒不敢明著違抗,更不敢碰觸她的身體,肩并著肩跪在門檻上,不知道疼一樣重重磕頭。都是些不到十歲的孩子,善榮如何忍心,讓他們快快起來。她十萬分焦灼,又拿這些人沒法子,急的嗓子發顫,語不成調。袁宗顯皺眉不悅道,“胡鬧!還不下去?”眾小廝正無計可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