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里落了一地泡桐,朵子大又沉,把草坪鋪成淡紫。我卷起一冊書,窩在藤椅上記誦,許是心情好,才這樣用功。母親講,我高考在即,陳年兵役將滿,她可算要守得云開了。有時不免好奇,為人母似乎就像自動得了指令,終日所謀不過子女成事,地義天經,從無困惑。偶爾想問母親,假若不成,又當如何?我那時尚未意識,對常人生活生出疑義,是某種反骨增生的征候,是輕蔑既定法則的異類,有望被冠以瘋魔的罪名。天光漸暗,我回到屋內。母親嗑著瓜子在看電視,趙姨在餐桌邊布菜,朝我們笑道,剛好,飯做好了,你們可以過來吃了。母親說,就來。茄汁帶魚,口蘑滑肉,春筍叁鮮湯。如今家里只有我和母親,事事從簡,但只要趙姨掌灶,還是頓頓精細。夾了塊帶魚蓋在飯上,我卻不無惆悵,對母親道,忽然就不想高考了。母親早慣了我的出言無章,但事關緊要,她還是蹙了眉頭瞪我,又講什么渾話。我執(zhí)著筷子點了點菜色,說,等我高考結束,趙姨就要回家了,哪里再吃到這樣的飯菜?母親因道,考完了你得閑,自己學著做。我眉頭一挑,說,那時候我哥不也該回來了么,讓他學了給我倆做。母親便笑,兩個都長大了,甭管誰掌勺,我可就等著你們孝敬了。廳里電視仍開著,能聽見主持人正在播報新聞。不知是否錯覺,總感到她今天的嗓音比平日要嚴峻。我不經心地聽了幾句,陡然放下碗筷沖進客廳。新聞畫面里主持人面容冷肅:本月上旬起,有關外軍違反兩國協(xié)定,頻繁在邊境越線爭控,企圖單方面改變邊境管控現狀……外軍實施夜間空襲,造成至少10人死亡,多人受傷……官兵交涉中途遭遇暴力襲擊……談判失敗……當局最高領導人批準對北境鄰國采取軍事行動,我軍即日起對該地區(qū)目標實施軍事反攻。這時母親也已走過來,她望了眼電視機屏,又看向我,聲音微顫:說的……是陳年那里么?我張了張嘴,一時竟發(fā)不出聲音。直到次日上學,我還心神恍惚,極期望有人告知我,這其中出了什么謬誤。可周遭所有人都在為此事的真實板上釘釘。這節(jié)課恰是地理,老師提及昨夜新聞,開始講述北境的相關內容,從地形地貌,環(huán)境氣候,資源概況,再講到與鄰國交火局勢。書上是一幅疆域地圖,我手中鋼筆于本市落下一點,直直往北,劃出長長一道,停在北境之邊。老師忽然請大家談談對于這場邊境戰(zhàn)事的觀點。有人低聲講了一句,可怕,沒想到這個年代還有戰(zhàn)爭。立刻有人嘲弄道,無知,世上打仗的地方多著呢。教室里眾人便開始七嘴八舌。一位女生講,戰(zhàn)爭太殘酷了,打仗要死好多人,這仗難道就非打不可么?要是越打越狠,打到我們這來了怎么辦?我還是希望趕緊停戰(zhàn),世界和平。另個男生當即嗤笑,婦人之仁,那是在邊關,用不著擔心大炮炸飛你家房頂,你知不知道鄰國對我們做了什么?不打難道等著被他們當孫子?不管從哪個角度講,這一仗都絕對有必要,不打我都瞧不起當局,全世界也要看扁我們,要我說早該打了,而且打得越狠越好,讓對面知道誰才是爹——男生越講越義憤,聲調拔高,像針扎進天靈蓋,我冷眼瞧他,手中鋼筆猛地一擲。他背部受擊,話音戛然而止,扭頭看了看背上墨斑,對上我目光,怒道,陳醉你神經吧?
別說了,有人拉了拉他,小聲道,你不知道,她哥就在那邊當兵,八成是上前線了。老師咳了一聲,道,都靜靜,這個話題咱們跳過吧,陳醉,你先冷靜一下。我站起身來,對老師道,我不怎么舒服,先回家了。當然不是回家。我需要遠離人聲,只有看不見人群,才能暫且擺脫惡劣的真實。我抬起頭,金烏一輪,風輕云凈,好似人間世從不關它。我卻想問,天穹之后,真沒有一雙眼望著么?何以我們走在天地之間,生活愈久,愈是步步殺機?我往人煙稀薄處走,滿目亂石雜草,一座荒山矗立。原來我已經走到郊外。遙望此山,樹影婆娑,我依稀記起,幼時聽人提過山上有間野廟,只是多年無人問津,如今倒沒人能證實。即便真有,恐怕也早呈破敗之象。我走到山腳,望見其中有一條古道可以通行,便信步而上。山并不高,很快見到一方竹林,青瓦白墻掩映于枝葉間。近看確是間小小的道廟。傳聞沒有欺人。庭院里竟然有人,一個年輕的小道士正在樹下灑掃。廟宇雖然古舊,可還算潔凈,畢竟有人照料。小道士揮著笤帚,淡淡望我一眼,復低下頭去,手上動作不疾不徐,好似我的到來和枝頭落葉沒什么不同。廟中沒見到其他人影,還有沒有旁人并不可知,只余光瞥見墻邊一只貍花倏忽而過。廟里供奉著數位仙君神像,我稍感窘迫,因為不識。一尊一尊望過去,或慈眉善目,或橫眉冷目,泥塑的面孔皆是高深莫測。我不懂禱告,可今時今日,也不禁跪在蒲團之上,拜求諸路神佛。諸神在上,我愿意懺悔。自幼不信鬼神,不敬神佛,此時此地才覺自己可笑,人在命運面前身如浮萍,能夠祈禱,竟還不至于全然無助。人間災禍從無止息,可只有等它涉及了對自己重要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可怖與痛苦。在你們眼里,人類想必都是淺薄的,卑賤的,沒有無辜者,不過幸存者。一切戰(zhàn)亂,分明是自作孽,自食果,何以祈求上蒼庇佑?我也不懂,人間為什么是這種模樣,這樣荒謬,這樣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