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掛上了號,然后就是等做彩超。疾病不分早晚,這個點的彩超也要排隊。前面那位進去已久,卻總不見出來。我站也不能,坐也不能,蹲下的身體被疼痛來回撕扯啃噬。長廊里,有醫護病人和家屬穿梭,我狼狽地蜷著,沒有辨別出靠近我的腳步。你怎么過來了?父親問來人。回來你們都不在,鄰居阿姨告訴我的。是陳年,聲音里還喘著粗氣。我努力把頭抬起來看他,我想我的面目一定被折磨得很難看。陳年過來蹲下,陳醉,很疼嗎?好疼??晌姨鄣米齑紧鈴?,發不出聲音,只能無助地看著他。陳年的眼睛邊兒紅了一圈。我已沒哭,他哭什么?疼得厲害,沒見她這么疼過,也不讓碰,碰了也疼。母親告訴他。陳年剛伸出的手收了回去。我一只手仍按著腰側,把另一只手遞給他。陳年立刻將兩只手緊緊攥住我。我從他的手心探出一根食指,指了指他的劉海,劉海有點濕,衣服也有點濕,不像是汗。陳年說,對,下了點小雨。聽見我倒抽氣,陳年轉頭問,還要等多久?
他們說,不曉得呢,里面那個好久不出來。我去問問。陳年放開我的手,過去敲門問醫生,醫生告訴他再稍微等會兒,他就又走過來握著我。這會不會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陳年的臉?那些恐怖的思想又翻騰回來。他趕過來了,可我不想這是最后一次見面。我撫摩他手背上的那處淤青,想起那時候他被狗咬傷,突然懊悔歉疚得要命,淚啪嗒就打在淤青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哥我總害你受傷,還不許你生氣,哥,能不能原諒我……陳年讀得懂我的表情,他輕聲說沒事,哥沒事,伸手拭去我眼下淚痕,又道,為什么我不能替你痛呢?陳年這句話甫一出口,我就明白,他已經在替我痛了。終于見到了醫生,儀器掃過,她說:腎結石,不大,能自行排出來,要多喝水啊。醫生口氣輕松,倒是一場虛驚。她遞來單子,又說:待會去打個止痛針吊瓶鹽水,這個真是特別痛,別人來都是嚎個不停,你家小孩挺能忍啊。母親道:她從小就扛痛。語氣隱約有點驕傲。我咬著牙下床整理衣衫,聽見陳年輕輕的一句:什么叫扛痛,是不能不扛。眼睛又一酸。他已過來扶我了。打完針掛點滴,痛楚雖然緩和,卻已把我耗得虛脫,坐在那兒幾欲昏死過去。陳年到外邊幫我打水,父親說出去抽根煙,昏蒙間我聽到母親和鄰座在閑聊。鄰座感慨說你家兄妹倆感情真要好,不像我家姊弟兩個,沒一天不打架的。母親笑說他倆小時候也打呢,不過打得少,都是她戧她哥,我們工作忙,她哥五歲就自己在家帶她了,她跟屁蟲似的黏她哥。母親似乎想到什么,問我,誒,還記不記得你五六歲發燒那次?我想了想,微微點頭。母親回憶道:那回也真是唬人,你連著四五天都沒退燒,當時縣醫院還沒建好,就在衛生所掛了好幾天水,不見效,只好打車帶你去市里,年在車上一直抓著你手,眼水汪汪的,不停怪自己沒照顧好你,又是說晚上沒給你掖好被子,又是說沒把家里窗戶關嚴,你半昏半睡,他就一直喊你不讓你睡,我說咋不讓醉醉睡呢,他就哭鼻子說怕你死了,電視上都這么放,見到醫生前要保持清醒,不然睡著就醒不過來了,還說什么你死了他也不活了,我趕緊讓他呸呸呸,誒喲,想想你倆那樣子真是心酸又好笑。鄰座也聽見了母親的話,笑說真是羨慕。我當時燒到昏迷,母親說的這些我還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會聽她說了才知道,八九歲的陳年還有這樣的時候。我緩緩睜開眼,就看見陳年正走過來,他臉上轉過片刻的不自在,因幼時的傻氣被在外提起。我望著他,展開一個虛弱的笑,然后去飲他擱在我唇邊的水。“我怕你死了”“你咬我吧,傳染給我,要死一起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和陳年都生怕對方死了。都生怕自己獨活。看來將死之時,我們最好的辦法是一起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