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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羨白玉杯(一)(1 / 12)

秋后,雪滿庵的蘆花被風壓倒一片。

上京人有雅意,每到這個高秋時候,總要拖家帶口地出京聽蘆。雪滿庵落在聽泉,河灘攢滿千斤的雪蓑,被風一吹,便又洋洋灑灑地旋飛起來。

聽泉的蘆葦花長得好,它靠著京郊脂粉氣的水土生養,每年小雪前后,積雪總是從雪滿庵開始,慢慢渡到城里去的。

李重螢十三四歲的時候,還不那么得寵,也在g0ng里的小湖邊上撿過蘆花,用它填充g癟的荷包。

蘆葦可以編席,蘆花可以編草鞋,她沒有十二歲之前的記憶,手指卻分外靈巧,緊縮成一團的灰鴻鵠漸漸充盈起來,蒹葭輕軟,面子也足。

再后來,她在長生殿里,伏在地上小聲地哭泣。

皇帝從榻上起來,他有重山般偉岸的肩背,將她抱在懷里也毫不費力,李重螢埋在他肩上,琥珀和麝香的氣味里浸著草根的苦澀。

榻尾的博山爐只剩一截短短的余味,銜著火燭的銅雀立在兩側,像是咬住了許多只火紅的鳥哨,形影是它不鳴叫的哨聲。

龕中火光明昧,是有什么東西長久地棲居在此?

皇帝在和宦官交談,也與她飲淚那樣輕柔,仿佛害怕驚動長生殿里的滿天神佛。

她咬著指甲,終于在偶然間,很隱約地品味到了某種打磨圓潤的驕慢:這李氏百年的山河,她坐在小船上順流而下,小舟游在河面,袖子太sh而發冠太重,徒增許多重量。漁船翻進江河,人走在河灘邊,發覺發絲與蘆花相似,她與它黑白分明。

年輪一圈圈碾過,我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變成蘆花嗎?被上千年的水流一刻不停地沖刷著的鵝卵石,光著腳踩在上面,也會感到痛楚嗎?

“這是什么?”

皇帝捏起她的荷包,絕非金稞子的質感。衡量價值的存在怎會柔軟?它堅y而厚重,他將目光側過來,觀察她的面頰是否豐盈,有的人窘困到一種境地,面上總會浮現憔悴到近乎鋒利的痕跡。

李重螢回望過去,不由得怔住了。

皇帝眉眼清雋而秀美,讓人看了只覺眼前明亮,俱是保養得宜的證印,沒有凍傷的瘢痕,也沒有眉心的紅印……不過,那又是誰?

她拆開荷包,一團團翻出蘆花,“蘆花,和……”

……兩顆金瓜子。

他們彼此對視,她想笑,轉念想到父君抱恙,她來侍疾,于是咬住嘴唇,重新將扯出來的蘆花塞進去。皇帝倒是輕輕地笑了,笑得不y不yan,那雙深長的褶子劈開眼瞼,y柔得如同鬼怪。

左手撫上另一只手掌,搭上去,慢慢地轉動著那枚雕著鷹首的白玉扳指,“野鵝……好多年前,你母親也給我縫過一個。”

在她渴求的目光下,他微微停頓。

在這一息的功夫,她好似看到一束火光,形似銅雀口中的紅哨,“母親”這個詞回蕩在她與他的擁抱里,而漸漸明亮的哨聲飄搖地落在他們雙眼之間,像是隔江相望的兩座哨崗。

直到風雨擦過顫動的弓弦,火焰燃燒又熄滅。

皇帝按住她的手,改了口,“在朕還是太子……”

一旁的宦官及時地接上,“殿下的荷包,看著像是今夏的款式。”

很突兀的一聲,就這樣吹散了遺留的灰燼。皇帝沒有發作,很多事不必言明,留有余地總歸最好,他取下扳指,擰著和扳指相連得嚴絲合縫的皮r0u,像是剝除他身t的一部分,套進李重螢細細的指根。

李重螢好奇地將指尖嵌進那些空蕩蕩的富余,恰好兩指寬,“好寬。”

她高興了一下,旋即又略帶沮喪地說,“爹……父皇,我戴不進去。”

“收著吧。”

“尚衣監的奴才,入了秋就倦怠了,做事不上心。”那宦官說,李重螢坐在上面,由上自下地俯視下去。

地毯是寶藍的波斯地毯,密密匝匝滾著雪浪般的紋理,而在海cha0之上,立著一條清瘦的小橋。

橋說話了,語氣yy的,“欠些敲打。”

皇帝散漫地擺了擺手,渾身充盈的jg氣神倦怠下來,“那你說,要怎么處置?”

宦官于是向上抬了臉,雪白的一張,輪廓間依稀有西域那邊胡人的影子,嘴唇猩紅,唇珠飽滿,兩只眼兒彎得像月牙。

李重螢正把玩著扳指,這么一對視,驟然嚇了一哆嗦,那雙眼珠竟是水銀般的,剔透g凈的清,一黑一白嵌進深深的眼眶。

他是半個瞎子。沒有絲毫人氣兒,像個吊si鬼的美貌瞎子。

他緊緊盯著李重螢,口中吐出兩個字眼。

一瞬間,寢殿里彌漫著很微妙的寂靜,喉嚨被河灘里的爛泥黏住了,她分說不得,兩只手掌汗涔涔的,被皇帝握在手中,將他的掌心也裹上一層黏膩的冷汗,她搖頭,帶點討饒地說,“沒、沒有……”

宦官安靜地看向她。

“……就按你說的辦。”皇帝說,“下去吧。”

皇帝叫他下去,他也沒有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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