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又如雜草般冒出了蹤跡。
她以為自己那些秘密被埋在地里看不見,哪里知道這些東西會散發(fā)出氣味,意識會跟野狗一樣嗅著氣味刨出來,夜里一丁點光亮就能照得一清二楚。不用她仔細(xì)去看,她也知道照出來的是那間富麗堂皇的牢獄,半埋在土里,跟墳?zāi)挂粯印?
她看著夏油杰,透過他,看見另一個他們之間無法避開的身影。她又產(chǎn)生了那種“還是想起來了”的想法,盡管她一直自發(fā)忽略一些東西的存在,但他始終在那,無法忽視,也無法避開。隔著不敢承認(rèn)的事實根本無法盡情享受,情緒時高時低,時好時壞,來來回回地這么拉扯,她從昨夜跨度今夜,累得像是走了好幾年。
“我送你回去。”夏油杰看她面露困意,開口說。
“回去?”她怔怔抬頭,像是沒睡醒,雙眼又沉往了夜里,“回哪里?”
“回家。”
像是過了很久,她醒了過來,“哦”了一聲,“是該回去了。”
「再多留一會兒。」矛盾的聲音頭一次聽得那么清楚。
“已經(jīng)出門很久了。”她動作僵硬地捋了捋頭發(fā),摸著自己被風(fēng)吹冷的臉說。
「再呆久一些,拜托。」
他好像心領(lǐng)神會,“想再看一會夜景嗎?”
她被風(fēng)迷了眼睛,視線內(nèi)的畫面漸漸變得模糊,聲音趁機匯聚一齊,“好啊。”
五條律子總覺得回程要比離開時快得多,視野也清楚得多,她大概還在半空的時候就找到了她應(yīng)該離開的地方,冷凄凄地在街上半死不活地躺著,街道上的路燈像是圍繞在身邊飛舞的白蛾。
夏油杰送她回到原來的地方,他在露臺上接著她下去,同樣的地方緊握住她的手。
他又問了一次沒得到回答的問題,“明天要不要一起出來?”她雙腳落地,但這次他沒松手,依舊握著,掌心里像是攥著滑膩沁涼的絲綢。
“明天——”五條律子眼睛抬起,蒙著一層水意,夜里淡漠的燈火都被映得無比動人。只是她話沒說完,目光晃了一下,臉色在眨眼間就白了下去,和墻灰一樣。她從夏油杰手里抽出雙手,目光越過他肩膀,看著露臺那扇微微打開的玻璃門。門后半截陰影里正站著一個黑漆漆的影子,和一雙幽亮的眼睛,如同鬼火般浮著。
她感覺自己的雙手已經(jīng)要凍僵了,“——悟。”
夏油杰順著她的視線轉(zhuǎn)身,正好見到五條悟從屋內(nèi)走出來,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
“悟,”他有些緊張,因為身后還站著五條律子,“你回來了。”
“嗯,”五條悟聲音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沒看他,看他身后的人,態(tài)度也有些反常,“時間不早了,你該走了。”
“我知道。”夏油杰自發(fā)移開目光,五條悟把不歡迎他來寫在了臉上,他并不怎么意外。側(cè)過身去看五條律子,放緩語氣對她說,“那我先走了。”
五條律子臉色和五條悟的一樣僵硬,被昏暗的光亮照著,平時外貌看起來不相像的兩人這時候出乎尋常地相似,都是極其不自然的。她沒有抬頭看夏油杰,用幾乎看不見的幅度點頭,表示她聽見了。一直到夏油杰回到虹龍身上,她都始終背對著他,讓他猜不透她的想法。
虹龍騰空而行,他忽然像是有什么預(yù)感,莫名回頭看了一眼。
深而無盡的黑暗之中只能看見兩個細(xì)長的身影不斷靠近,不知道為什么,他在視野不夠清晰的情況下,總是覺得五條律子——也就是靠近露臺扶手的那個身影,也在同一時間抬頭了。直覺給的微弱的一瞬間,像打火石在黑暗中鏘的一聲撞在一起,撞出半點火星子,然后還沒等在助燃物上擴大火勢,已經(jīng)被水一樣的夜晚吞沒干凈。
五條律子很是用力地呼吸了一下,呼出的白色霧氣眨眼間就模糊了她的臉,她摸了一下自己冰冷的臉,勉強能從觸感上感知到自己還活著。五條悟走到她身邊時,他身上高得嚇人的溫度像是一陣狂浪,氣勢洶洶地將她包圍。她被燙到了,不等他的手?jǐn)埳霞绨颍е直蹛炛^走進(jìn)屋內(nèi)。
她胡亂地到處走,但完全不知道該走去哪里。心里很清楚哪里都去不了,最終還是要妥協(xié),但她依舊希望自己別停下來,別放任恐懼吞噬掉所剩無幾的自己。
恐懼,她無法否認(rèn)自己畏懼五條悟這個事實。光是面對自己那個一言不發(fā)的弟弟,她就被排山倒海般的恐懼占去了幾乎全部的思緒,他的靠近都會令她感到不寒而栗,更不用說等他的呼吸落在皮膚上,手指穿過發(fā)梢貼著她的后頸去撫摸她脆弱又敏感的頸窩。
為什么要怕?不過只是偷偷出去。
他從來都沒有說過不給她出門。
所以,為什么要怕?
喉嚨里的聲音已經(jīng)到了嘴邊,呼之欲出。
露臺里的房間是她平時經(jīng)常呆著的書房,四方的墻,比起他們的臥室并不算大,也不小。玻璃門通往書房門之間,擺了臺又沉又笨的書桌在一端,漆是暗紅色的,像干涸的血跡。得益于裝設(shè)如此,她走得異常順利,不聲不響地就摸到了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