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毅有一瞬間沒控制住表情,他張開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
出院這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晴天,明媚到有些刺眼了。
甄淖穿著不大合身的外套站在門口,生銹的鐵門為她敞開,她卻怯懦地站在樹蔭下。
院里那棵樹已經發了新芽,樹下吊著一個秋千,兩指粗的尼龍繩掛在樹枝上,將樹芽磨成綠色的漿,楊琪琪坐在秋千上催促她。
“快點出來呀,愣著做什么?和這破地方待出感情了?”
一只細長的手伸過來拽她,摸到她瘦可見骨的腕子,力量又輕了下來。
“快點,你同學來接你了。”
同學?
甄淖呆愣愣地抬起頭,看到一道清瘦的面龐。
是她的錯覺嗎,李炙比上次見到時更瘦了,也長高了,那對漆黑的眼珠下沉淀著更深的黑影。
他失眠了很多天,終于鼓起勇氣再來到這里,卻碰巧遇見來接她出院的甄琴夫妻。
“甄淖,同學們都很想你。”
他說話一如既往地真誠且冷漠,官腔味兒太重,但甄淖還是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謝謝你,李炙。”
當著兩位家長的面,甄淖向前一步拉住李炙的手,他的體溫很低,蛇尾巴似的掙扎了一下,沒能成功溜走,甄淖暗暗使勁,將他手心里的舊傷都摳破了。
像一把尖銳的鉤子,死死地勾住了他。
——
“真是看不出來,她這脾氣還能交到朋友?”
回去的路上,甄琴開著車,自顧自吐槽,李炙不太懂這是什么家庭氛圍,本能地閉緊嘴巴,他能感受到,有一道不太友善的視線正通過后視鏡觀察他。
是那個總是偽善笑著的男人。
“阿琴,你說什么呢,小淖脾氣不壞的,只是偶爾任性了一些,她從小沒和你一起生活,難免會覺得生疏。”
手心癢癢的,李炙低頭,看到一只白到透出血管的小手在專心地摳他手心里的傷口,已經摳出一片血肉模糊了。
甄淖對他眨眨眼,眼神仿佛在問,疼嗎?
從上車開始她就一直閉著眼睛裝睡,似乎料定李炙不會拆穿她,就這么放肆地捉弄他。
“不疼。”
“小李同學,你說什么?”
這回換甄淖當溜溜蛇,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緊閉著眼裝睡,甄琴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回頭看到他滿手是血,嚇得差點把車開進溝里。
甄琴停車,讓徐毅幫李炙處理了傷口,她則坐到后座查看甄淖的情況,母女倆似乎在說什么悄悄話,徐毅拽著李炙來到后備箱,沒什么好臉色地撕著紗布。
刺耳的撕拉聲中,徐毅冷不丁問道:
“你和甄淖關系很好?”
“她是我的同桌,互相幫助互相照顧是應該的。”
“哦。”徐毅用紗布抱住李炙的整個手掌,用力壓迫著傷口,洇出大片血跡,他的眼神發寒,聲音愈來愈低:
“互相幫助?也包括幫她發送勒索郵件?你知不知道,十六歲的青少年已經在量刑范圍內,如果追究的話,這件事的結果絕不會是在少管所里關半年那么簡單。”
“……”李炙沒說話,只是從徐毅手里接過紗布,迅速挽了幾圈,甚至單手打了個漂亮的結。
“謝謝您。”他誠懇地向徐毅道謝,自顧自收好醫療箱放回原處,正猶豫著直接走還是……他看了一眼后座的甄淖。
不要走。她用口型說道。
李炙將道別的話又咽了回去,按理來說“接人”接到這里,他就該回去了的。
不知為什么又坐了回去,只不過這一次故意和甄淖隔了一個座位。
車開進市里,天已經暗了,街邊的霓虹路燈亮起,甄淖靠著窗坐著,燈影打在她臉上,李炙下意識看向她,突然發現她在舔指甲縫里的他的血。
“……呼。”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該回來的。
——
到了分別的時候,李炙仍舊禮貌地向甄琴夫妻道了別,一向刻薄的甄琴難得對李炙表現出贊色。
李炙真的是很典型的討家長喜歡那款“乖孩子”,學習好,低調有禮貌。
人都走遠了,甄淖突然搖下車窗,對他的背影大喊道:
“李炙!明天放學一起走!”
那是一個恰好可以聽清聲音但無法回拒的距離。
李炙停下腳步,清晰地感受到在這段關系里牽著繩的人,永遠游刃有余、曖昧且令人發狂的那個人,在一步步離他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