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鳴鳶有瞬間慌亂,一錯眼,?見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娘并肩而立。
她?不清他們的面容,神情亦是。可她能感覺到他們在對她笑,溫和的,憐愛的。
她不自覺追上兩步,用那種陌生的語氣喚他們,請求他們等一等自己。
緩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遠,可任憑她用盡全身力氣也追趕不上。
天空不知何時落下雨來,隨著她的腳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嘯而來的洪浪,帶著冰冷而泛著泥腥的潮氣,將她狠狠拍倒在地。
易鳴鳶一頭栽進渾濁的泥水里,仔細體會,其中還混著新鮮的鐵銹味。
她撐著身子想爬起來,卻被帶勾的長鞭猛抽回去。
背上傳來赤痛,皮開肉綻的滋味教她止不住地打顫。
身后人怒斥:“連人都不敢殺,有什么資格入明月閣的門!”
言罷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易鳴鳶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抬眼,?見夜色中尖如利齒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環繞不絕的雨水。
身旁橫七豎八,躺著曾與她朝夕相處的同伴,血水從他們身下蜿蜒,一路匯聚,將泥水染得猩紅。
她還想掙扎著起身,卻被一左一右鉗制住臂膀,摁進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易鳴鳶無法呼吸,更加奮力地掙扎起來。
卻是徒勞。
胸腔酸脹,幾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無窮無盡地籠罩下來,遍體生寒,易鳴鳶知道,自己即將溺斃于這水中。
不知哪里來的一雙手,用力將她拉出來。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簾的是青帳下綠凝擔憂的雙眼。
她的嘴一張一合,易鳴鳶聽見她惶惶的聲音,“娘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驚,魘的這般厲害?”
她一錯身,易鳴鳶便?見站在她身后的,一臉復雜的程梟。
院中金翅叫口婉轉,相啄著撲在雕了如意花紋的窗欞上,窗紙被撞破,從外震進一層飄蕩的灰塵。
屋內沒有人為此動容。
綠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為易鳴鳶擦拭額角和頸間,她一整個人汗涔涔的,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一張臉毫無血色,烏黑的瞳仁蒙著水霧,仿佛還未回神,任由綠凝服侍。
程梟就在旁邊靜靜?著,直到綠凝去灶房為易鳴鳶煮壓驚的茯神湯,才放緩聲音開口:“你很想家?”
易鳴鳶將鬢邊濡濕的發撩入耳后,初醒的聲音帶著倦怠的啞,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輕道:“我夢見我阿爹阿娘了,我追不上他們。”
室內很靜,破開的窗紙瀉入一點院內風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滿枝頭,被金翅鳥輕勾而過。
程梟覷著那搖晃的花枝,話音飄渺:“你父親的人,出不了隴右。”
少女抬頭?他,半晌說:“我知道。”
程梟一轉眼,對上她澄澈的眸。
易雪霄作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與求死無異,這樣簡單的道理,她那么聰慧,怎會想不到。
只不過懷揣著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罷了。
他突然覺得煎熬,說不清這是什么感受,只能借口離開。
可易鳴鳶在他轉身時拽住他的衣擺,請求道:“你往后能不能多回來,我用飯時總是一個人,綠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向那只柔弱無骨的手,應道:“好。”
程梟腦子里,一整日都是易鳴鳶落寞的神情。
她就像一枝被隨意丟棄的花,飄飄零零卷入無盡的風雨,狂風聽不見她的吶喊,雨水也不會憐惜這纖弱的生命,所以她只能忍受,追隨,然后在肆虐的喧囂中等待命運的審判。
就像她很少掉眼淚,也不會訴說自己的苦楚,最最放肆的,也就是醉酒時小心抱住他,縱意又克制的哭。
易鳴鳶聽著他漸遠的腳步聲,不由笑出聲。她轉身躺回床榻,閉上眼慢慢地想,她方才也不算騙他。
在成為易雪霄的義女前,她并非什么孤女乞兒。
她有父有母,生活無憂,湊巧與程梟胡謅的那般,是個商戶人家。
易鳴鳶依稀記得,他們所居之地依河成街,細水潺潺,臨腳便是往來的河船。
每逢春日,嬌邊的繁樹上會盛放接天的禾雀花,花苞若雀,似萬鳥巢棲,妖嬈蔽日。
幼子孩童們常在此嬉耍玩鬧,易鳴鳶亦不例外。
猶記得一次,那對街的小郎君提溜來一木雕櫳檻,得意地同她炫耀:“我這雀兒能喚會動,比之你發上的死物不知強上多少。”
那死物,說的是易鳴鳶壓在發間開的正好的禾雀花。
易鳴鳶放下手中正擺弄的柳枝,轉眼?向櫳檻內撲騰的幼雀,小心伸出手指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不認同道:“這雀兒被你捉住,困在樊籠,不見得有多高興,哪里好了。”
小郎君聽得有道理,便撥開籠牖放雀兒離去,誰知那雀出來后直往她的發上撲,她嚇得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