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桃葉村這么久,沈夷光對這里仍舊陌生。大半時候他都在病榻上度過,后來能下地后也只在喬溪的小院子里活動,輕易不出門。
他總擔心人多的地方時刻有暴露的風險,因此寧可謹慎,也不愿冒這個險。
但今天特別,聽著外頭傳來陣陣說笑聲,再面對空空如也的院子,沈夷光難免生出幾分惆悵,于是出來走走。
正如他所想,外面果然很熱鬧。
一大群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坐在村口附近,嗑著瓜子閑話家常,年輕些的婦人們則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小聲說著什么,時不時臉上羞紅捂嘴大笑。
更年輕的未婚少女們相約一起斗草,或是玩翻花繩的游戲,或是互相交換繡品,在對方的繡帕上添幾針,非常和諧安靜。
男人們則成群,要么在樹下下棋,要么幾個好酒的一起大口喝酒劃拳比賽,聲音震天響。還有一群身材高大的壯漢,脫去上衣赤膊比劃拳腳,當然還那有侃侃而談、吹牛說大話的好事者。
沈夷光對這一幕幕無比熟悉,以前在軍營,就算不過年也這樣喧嘩吵鬧,,他天天都能看到。
在樹下看了會棋,沈夷光覺得很又有趣。不是下棋之人技術(shù)高超,這些鄉(xiāng)村野夫們仿佛不知道什么叫“觀棋不語真君子”,一個個面紅耳赤在后排急著指點江山,非得讓下棋之人聽從他們的安排。
可又因互相意見不合,這群看客們往往吵個沒完,可憐那下棋的漢子腦袋被攪得糊里糊涂,拿著棋子左右搖擺,完全沒了主見。
他看了一會兒搖頭離開,又圍觀別人比劃拳腳,不過都是些粗野功夫,不成氣候。但現(xiàn)場氣氛確實熱鬧,哪怕沈夷光瞧不上,也難免心癢,很想上去比劃一番。
而且在這里他居然遇到了秦大叔。彼時他正優(yōu)哉游哉的看熱鬧,四目相接,沈夷光對他抱拳作揖。
后來不知不覺坐到一處,兩人卻不太相熟,也沒什么可聊的。
秦大叔貌似一直關(guān)注著場下,忽然問:“你覺得這倆人誰會贏?”
沈夷光也跟著看下場,只一眼就分辨出來:“那位吊梢眼短胡子的大叔稍強些。他雖力氣不如對面,個子也不高,但比武有些時候并不靠這些外力,還是看巧功。”
秦大叔沒有說話,也不知贊不贊同他的話。
不過賽場上很快出了結(jié)果,的確被沈夷光說中了。
而他們身后是一群吹牛正上頭的漢子們,起初語調(diào)還算正常,后來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蓋過了現(xiàn)場其他人的動靜。
其中有個男人似乎很不滿說話最大聲的那個,嚷嚷起來;
“你懂什么!?我可是剛從京城回來的,知道的東西難道不比你多!?”
聽到“京城”二字,沈夷光立刻警覺,忍不住屏息分神細聽。
他話音剛落,其他人卻不買賬,紛紛表示不信:“算了吧!二轱轆你從小說話就胡天胡地,沒個準頭,誰信你!?再說你去京城也是干活,成天不出東家院子,知道個什么?”
“怎么不知道!”那人不服氣,像是為了印證自己所說不假,不服氣的又說:“你們這群成天憋在鄉(xiāng)里不出門的井蛙!不知道外面早都變天了嗎!?”
“當今皇上可不是個善茬兒,沒看到那個什么忠勇侯府都被滅門了嗎!?”
“我那天剛好路過,親眼所見,侯府門外的尸體堆得可高了!”
“最小的那個才六七歲呢!身首異處死得老慘了眼睛都沒閉上”
一番話果然嚇得在場所有漢子不敢吱聲,只有個老大爺哆嗦著問:“可是我聽說,那忠勇侯府出過好多大將軍,皇上連忠臣也殺?”
秦大叔也跟著仔細聽完。忍不住轉(zhuǎn)身加入戰(zhàn)局:“你這話當真嗎?”
“我能騙你!?真是親眼所見!京城現(xiàn)在都在討論這事,人人自危?”那漢子見自己引來大家圍觀,也不吹牛了,感嘆道:“但是我聽說那神勇大將軍倒是跑了,皇帝陛下到處掛懸賞,賞黃金萬兩呢!”
他的話才落下,果然引起現(xiàn)場一片嘩然。
對農(nóng)家人來說,他們根本想象不到那究竟是多少,紛紛猜測一萬兩黃金堆起來有多高,都能把皇宮買下來吧?
耳邊是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無人知沈夷光此刻肝膽俱裂,痛徹心扉。
早在那漢子說出忠勇侯府被滅門的時候,沈夷光就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shù),動彈不得。
六七歲的孩童……
身首異處……
大街上堆積如山的尸體……
止玉,少簡,趙管事,王阿婆,周嬤嬤……
頂上是暖融融的日光,沈夷卻根本感知不到周身的溫度,如墜冰窟,好似渾身血流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了。
他很想崩潰痛哭,扯著那漢子的衣領(lǐng)質(zhì)問他說的話是否屬實,可理智告訴他不行,因為這樣該有人懷疑了。
沈夷光其實也奇怪自己怎么還能如此淡定的混在人群里,聽那漢子如說書般講述侯府的慘狀,卻為何還不發(fā)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