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淚珠自他眸中不斷滑落,半晌,他才問李楹:“公主,真的要這么做么?”
“嗯。”李楹輕聲說道,她盯著光禿禿的海棠樹,說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個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轉世,但現在,我已經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現了那張昳麗如蓮的面容:“十七郎這輩子,過得太苦了,以后,他不會那么苦了,因為我會陪著他。”
魚扶危握緊手中的舍利,他垂著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會將佛頂舍利還給法門寺。”
“多謝,一萬一千根陰鋌,今夜就會讓紙婢送到魚先生府上的。”
魚扶危點頭,李楹又道:“魚先生,既然你已經決定做魚扶危了,過往已矣,而我認識的魚扶危,他沒有對商戶女執政的介懷,愿你今后,能得償夙愿,入朝為官,扶危定傾。”
魚扶危笑中帶淚,他頷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順利。”
他起身,對李楹拱手行了一禮,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會阻止李楹去落雁嶺了。
只是走了兩步,他遲疑了一會,還是回頭對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頭。
魚扶危頓了頓,說道:“枉死城的鬼吏,著紅衣。”
魚扶危走后,計青陽又來了,他也是聽到崔旭的死訊,擔心李楹,連夜趕來了長安,和魚扶危一樣,他聽到李楹要去落雁嶺時,先是驚愕,然后就是傷懷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他說,他之所以從百騎司的一條惡犬,成為行俠仗義的游俠,其實是因為李楹對他說的一句話。
李楹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她對他說過什么話,當她問計青陽時,計青陽又不肯說了,反而道:“其實當年公主死后,某為了替公主報仇,去行刺過先帝。”
李楹愕然,計青陽道:“先帝身邊守衛森嚴,某自然是力戰被擒,但先帝訊問某后,并沒有殺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為內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沒有解釋太昌帝訊問了他何事,也沒有解釋太昌帝為何內疚到早逝,而是和魚扶危一樣,祝李楹路途順利。
魚扶危和計青陽的話,李楹雖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經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滿,并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們的話,她穿著素白衣裳,帶著那箱草螞蚱,乘著步輦,踏上了前往落雁嶺的道路。
紙人轎夫只能在夜間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著那箱草螞蚱出神,長時間的趕路,讓她的神魂也愈發虛弱,等到了落雁嶺的時候,她裹著雪白狐裘,強撐著身子,從步輦,邁了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落雁嶺,見到這個改變崔珣一生命運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蕭索,嶺中的草木都被一層薄薄霜雪覆蓋,枝頭稀疏地掛著幾片枯黃的樹葉,李楹踩著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軍墳冢。
崔珣攻下豐州后,落雁嶺也重新歸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軍尸骸總算可以入土為安,只是尸骸過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誰是誰了,何十三率人一塊又一塊地撿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亂箭射殺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嶺。
一個又一個連綿的墳冢前方,密密麻麻豎著刻著人名的墓碑,寒鴉聲聲中,李楹滿懷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鄭重叩了一首,感謝這五萬忠烈不顧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衛這片國土。
她起身后,穿過這些墓碑,最終來到了一處新墳旁。
這座墳新壘起不久,拱起的黃土前,墓碑簡簡單單刻著“崔珣”兩個字,紙人轎夫將那箱草螞蚱抬了過來,然后就拱手離去,荒落的新墳前,頓時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灑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飄起了晶瑩雪花,一片雪花緩緩飄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許細碎晶瑩,李楹緩緩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雙手輕輕撫摸著刻著崔珣名字
的墓碑,就如同撫摸他略帶冰涼的臉龐一樣,她眼中漸漸泛起淚光,然后低下頭,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來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滿晶瑩,她喃喃說著:“你真是一個大騙子,你明明說好會盡一切努力,回到長安的,但是你卻讓我連你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我真的很生氣。”
“不過,我以前答應過你,只要你編一千只草螞蚱,我就不生你氣,我沒想到你真的編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氣了。”
木箱箱蓋被打開,綠色鬼火變成熒光,灑落在草螞蚱之上,一千只草螞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撲騰著翅膀,往空中飛去,然后一個個又燃起了赤色火團,似閃閃發光的流星,伴隨著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起緩緩落到了地上。
在這場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輕輕抱住墓碑,側臉依偎在冰涼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珣的懷中一般,她慢慢闔上眼,身軀在紅色焰火中越來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