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鵠把話說得斷續(xù),李熙睜大了眼,一時間,甚至有些懷疑玄鵠鬼上身。
愣神的功夫,卻見玄鵠倏地踏前兩步,一改往日冷面冷心,緊接著很認(rèn)真地對他說:“六殿下,你此番進(jìn)宮,若是沒成,就往這道門的方向跑,我哪也不去,就在這里等你。”
再頓了頓,面上越發(fā)凜凜,卻是沒跪。
“我能看出六殿下是真的想為邵家軍報仇。”玄鵠脊背挺得筆直,說:“六殿下體弱力孤,為護(hù)六殿下平安,今日之后,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不會再回邊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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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宮中。
眼看時辰將近,裴懷恩為承乾帝披了氅,扶著他走到殿門前。
門開,承乾帝伸出手,讓那片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
承乾帝知道,這雪已經(jīng)安靜地落了一宿,天就快晴了,有光從云層中漏下來。
裴懷恩緊隨其后,懷里仔細(xì)抱著個精致的錦盒,見承乾帝如此,便知承乾帝大約又在憶往昔。
人老了,就會變得喜歡憶往昔,尤其是如承乾帝這般,一生跌宕,有許多往昔可以憶的君王。
果不其然,承乾帝聽見裴懷恩跟上來,便轉(zhuǎn)頭對裴懷恩說:“懷恩,看見殿外那棵大樹了么?”
裴懷恩循聲望去,不露神色地點了點頭,余光卻往下落,瞥著自己懷里那盒子。
那盒子里正裝著立儲的詔書。
半晌,裴懷恩聽見承乾帝嘆了聲氣。
于風(fēng)雪中,承乾帝往前縮著肩,曾經(jīng)端直結(jié)實的后背,也在病痛折磨下變得羸憊。
“朕近來總是做夢,夢見很多人。”承乾帝邊咳邊說:“大多都是些已經(jīng)死去了的人。”
裴懷恩不答,任由承乾帝自顧自往下說,目光越過承乾帝指給他的那棵大樹,越過空蕩的臺階,望向?qū)m門的方向。
“記得小時候,父皇鮮少來母妃宮里,母妃又總是病懨懨的,不能起身陪朕玩,朕每日百無聊賴,就爬到那棵樹上望高,期盼看見父皇的龍輦。”
話說到這,承乾帝咳得更厲害了,腳底幾乎有些站不住,多虧裴懷恩及時上前,扶了他一把。
“母妃不受寵,連帶著朕也不受寵,朕能走到今日,朕……朕幼時便想,若朕長大后有了兒女,一定要教導(dǎo)他們彼此和睦,莫與朕學(xué),莫在手上沾了親生兄弟的血。”
倏地起了風(fēng),承乾帝斜斜靠著裴懷恩,因為觸景生情想起了幼時,眼里越發(fā)晦暗。
在承乾帝的記憶中,他的母妃似乎總是病著,臉色很白很白,白到連胭脂都蓋不住,下巴也瘦得尖削,眼窩深陷,仿佛隨時都能離他而去。
也是因此,承乾帝在長大后,其實很不喜歡那些身上帶病氣的女子,因為那樣的女子會讓他想起他的母妃,繼而讓他感到深深的恐懼。
凡人是如此的渺小,縱然站在權(quán)力頂峰,也無法參透生死和離別。
但、也正是因為參不透,承乾帝才會對那些活潑健康,從內(nèi)到外都煥發(fā)著勃勃生機(jī)的年輕男女,表現(xiàn)得格外鐘意。
譬如齊王的生母寧貴妃,譬如幾年前的裴懷恩,再譬如……至死也沒和他低頭的淑妃邵阮阮。
作為邊關(guān)大將邵毅軒的妹妹,邵阮阮生性剛烈,身上總帶著一股和她頭頂封號截然不同的野勁,脾氣大,明媚又肆意,像只永遠(yuǎn)不會被誰困住的鷹。
遙想當(dāng)年,承乾帝真是很喜歡邵阮阮,喜歡到甚至不顧邵阮阮母家的勢力,一時昏了頭,竟然盼著邵阮阮能與他有個孩子。
與邵阮阮相反的,是晉王的生母莊嬪——那是一個真正嬌滴滴的病美人,總是蹙著眉,讓承乾帝很不喜歡她。
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野性難馴的邵阮阮,生出來的是個遇事只會哭哭啼啼的禍星,嬌蠻嫵媚的寧貴妃,所誕之子雖然聰慧,做事也討人喜歡,身體卻孱弱。
唯有體弱多病,早早便去了的莊嬪,生出來的孩子孔武有力,能馴服連承乾帝也束手無策的烈馬,能滿挽重弓,更能在最寒冷的冬夜里,策馬為承乾帝送來捷報。
換句話說,若說齊王是因頭腦而被看重,與寧貴妃互相成就,母憑子貴,子憑母尊,那么晉王就是天賦異稟,生來便很合承乾帝的眼緣,令自幼多病的承乾帝每每看到他,心里都會覺得很欣慰。
不多時,待風(fēng)停下,大雪也跟著漸漸地停了。承乾帝往外走,隱約聽見了些喧鬧聲。
時近辰時,許多人都已趕了來,正在高墻外面等候。
承乾帝踩著雪,堅持不要裴懷恩攙扶,負(fù)手站直了些,勉力承受著披在他身上的重氅。
承乾帝說:“……懷恩,朕還是老了。”
老了,就會變得心慈手軟,耳目昏聵,就會對很多事情都睜只眼閉只眼,期盼能有兒孫繞膝,恬適安穩(wěn)的快樂。
老了,許多從前費盡心思的考量,就都變得不值一提。
承乾帝身后,裴懷恩抱著錦盒,心不在焉地聽,昔日謹(jǐn)慎掩飾著的陰鷙和野心,終于在他眼里漸漸顯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