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允弘甫入耦園內室,便覺寒意沁骨。他下意識走向桌邊欲取茶盞,驀然察覺蘇婉慣用的茶盞已不在了,案頭亦無她常翻的詩集,連窗欞上懸著的五色絲絳都拆得干干凈凈。
屋內陳設如舊,她卻帶走了所有物品,衣物、首飾、書冊……唯愈高幾上一方素絹繡帕。
蕭允弘緩步上前,拾起絹帕,指腹摩挲著細膩的蘭草紋理,恍惚又見燈下她含羞淺笑的模樣。
他當時笑言:“不管繡什么,只要是夫人給的,為夫自然喜歡。”
她給他留下了這個,如今物在人去,記憶凝成剜心的薄刃。
那段時日,他夜晚總刻意遲歸,清晨拂曉即起,偶爾借著軍務繁忙便幾日不回,她怎會察覺不到他的疏離?原是在等個時機問出“你可曾真心”。
“大人,炭盆……”小廝在門外稟報,被蕭允弘不耐煩地喝退,他想守著這將散未散的殘息,生怕被炭火炙去。
更漏聲催得人心焦,已是四更天。
蕭允弘未曾更衣,坐在床沿,瞧見月光從萬字紋窗欞斜切進來,映著妝臺明鏡,卻無美人對鏡理發的身影。
他忽覺腦中昏沉,這榻上錦褥分明換過,怎還有她發間茉莉頭油的味道?
成婚之初,他視蘇婉為不得不納的擺設,后來肌膚相親,始生占有之欲,他對她多有渴望,情到濃處時亦不乏討好。
榻上交頸而臥,大掌撫過女子光潔的肩胛時,他愛觀她因敏感而戰栗,心中也生出許多不曾有的情愫。
然每欲沉溺,理智便筑起高墻,他下意識拒絕交付信任,不許自己放下防備。
她終究是蘇家女,命中不知是否落下的鍘刀,一直橫亙在兩人之間。
“輕家室,疏妻道。”
其實她說得一點沒錯。
他自幼在軍中長大,生死看慣,家族榮辱、排兵布陣皆在心頭,卻從未習得如何去愛……
他以為,夫妻之間,不過職責使然,彼此履行義務,在外人面前維系體面,足矣。
更何況,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沒有信任。
他與她,不過是皇權之下被捆綁的兩人,一方始終防備,另一方不停試探,在若即若離的邊界反復丈量,永遠無法真正靠近。
他不了解她,就如同他根本不知為何這絹帕上繡的是蘭草,而非臘梅,遑論觸及真心。
如今想來,那些溫存與體貼,原非理所當然。她怕是早已厭倦了維系這場無謂的婚姻,不過隱忍不發罷了。
他以為她會有些不舍的,畢竟她也曾用心維系他們的關系。
蕭允弘闔目低笑,聲音充滿苦澀的自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京中積雪漸化,鎮國公府內,蕭允弘高燒不退,昏迷已有叁日。
“謝郎中,允弘這到底如何了?何時能醒”房中皆是苦澀的藥味,陸氏攥著佛珠沉聲問道。
醫師把完脈,拱手回稟:“世子爺寒氣入骨,又兼焦思抑郁,致使氣血不暢,燒勢便遲遲不退……”
聽聞此言,陸氏憂色更甚,蕭允弘身子歷來康健,行軍打仗也從未這樣過,想來是心病難醫,良藥更是難尋。
程舒儀在一旁不停寬慰陸氏,蕭云瀾絞著帕子立在屏風旁,焦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陸氏揉著眉心,語氣無奈:“你大哥夜中跪雪,鐵打的身子也經不住這般折騰,你說說,他何苦至此?”
蕭云瀾怔了怔,眼神一動,轉頭問一旁的管事:“可有人去蘇府遞個信?”
“這……”管事猶豫道,“世子爺病倒后,府中上下都忙著照料……”
蕭云瀾冷哼一聲,扭頭便往外走。
這幾日來,蘇婉在府中過得比預想平靜許多,母親見她當真鐵了心要和離,便不再多言。她只消隨母親處理些瑣碎家務,偶爾去書房摹幾幅工筆畫,日子竟似待嫁閨中的光景。
父親仍在為誣告案的余波奔走斡旋,并已向皇帝呈奏和離一事。律法雖無嚴令約束,圣上亦未多作干涉,只淡淡嘆作可惜。
畢竟,當初欽點這樁婚事,不過是他一時興起,如今白宗儒身陷囹圄,他更不愿見蘇蕭兩家因此重歸緩和。
蘇婉以為自己會心煩意亂,畢竟感情一朝斷裂,該是痛苦的。
然那日與蕭允弘憤懣怨懟,將委屈盡數傾瀉后,胸中郁結便煙消云散,原是那些幽微難言的猜忌顯露明處,倒不必再粉飾太平。
唯偶爾靜坐時,會怔怔望著檐角融雪,恍惚又見那人雪中長跪的身影。
蕭允弘對她分明只是榻間貪歡的情分,他向來驕矜自持,如何肯作出如此折辱自身的事?蘇婉百思不得其解,卻也只當是遲來的情深比草賤,不值一哂。
迎夏匆匆入屋時,蘇婉正倚在榻上小憩,見她著急忙慌道:“小姐,聽聞所世子爺病得極重……自回去后,便昏著未醒,蕭姑娘已至府中,說要請你過去一趟。”
蘇婉倏然抬眸,直起身子,又思量起這話的可信程度,未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