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寒冷讓不少嶺南士卒的手腳生了凍瘡,但這并不影響,當他們要作為前線突破口的時候,依然能發揮出嶺南人的悍勇之力。
他甚至毅然拒絕了兒子意圖統兵,讓他這個六十老將待在后軍的想法。
因為任雅相的病逝,已讓他愈發清楚地看到了,何為時不我待。
這場渡河之戰交手的那一刻,龐孝泰也一點沒讓蘇定方失望。
哪怕高麗反擊的兵馬好像要比此前遇到的更為精銳,但在自有一番特殊作戰方式的嶺南水師面前,依然像是前仆后繼來送死的。
這份反擊力量的增強,也好像只是高麗人做出的垂死掙扎。
船只如梭,沖破了敵軍的鎖鏈橫江。
接連有高麗人摔進了冰冷的江水之中,而后再也沒能浮起來。
龐孝泰緊握手中長刀,明明身在河上,卻好像在雙眸之中倒映著烈火,直接跳到了對方的船上,一把將刀砍在了那守河將領的脖子上。
若以這剎那間的發力,誰又能看得出他其實是個老將。
與此同時,和他一并參戰的幾個兒子,就像是他最稱職的副手,相繼下達了弓兵齊射的號令。
當唐軍的第一艘船只抵達對岸的那一刻,眾多嶺南水師發出了一聲驚天的吶喊,齊齊朝著潰敗的高麗兵馬繼續發起進攻。
但龐孝泰未曾發現,在這批相對精銳的高麗水師抵達蛇水與他相抗的時候,遠處的山城之中并非兵力空虛,而是早已到了另外一支足有三萬多人的兵馬。
那統兵之人,正是高麗國中的頭號人物。
淵蓋蘇文冷冷地看著這一路鋒芒過盛的唐軍,眼看這對方之中的前軍千人在渡河之后依然不曾停下,繼續奮勇殺敵,意圖深入前線奪取蛇水之南的這座塢堡,終于抬手,下達了進攻的信號。
……
當蘇定方抵達蛇水北岸的時候,看到的已是大軍齊整的高麗兵馬和其主將淵蓋蘇文。
以及——被渡河送回的數具尸體。
那是沃沮道行軍總管龐孝泰,以及他的兒子們。
“蘇將軍,我們莫離支還有一句話要帶給您。”負責送還尸體的那位小將站在船頭,朝著蘇定方喊道,“就算蛇水也像遼河一般結冰,他照樣不會給您以越界的機會!”
蘇定方死死地握緊了拳頭。
但他很清楚,此刻誰都能露怯,唯獨他不能。
他坐于馬上,提劍朝著河對岸的淵蓋蘇文指去,“那就替我告訴他,征戰到如今,高麗損兵將近四萬,唐軍不過三千,到底誰能取勝,我等隨后便見分曉!”
可縱然話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當他回返到營地,想到在這短短數日間,唐軍竟先后損失了兩位行軍大總管,他還是扶著營帳,只覺眼前一陣發黑。
此前的迅如雷霆,都在此刻被中斷在了這條河流面前,更讓他不能不意識到,他終究也已經到了體力不支的年紀。
“天不在我……天不在我啊!”
第118章
蘇定方的這一聲悲嘆沒能向著士卒說出, 只能在這軍帳之中讓自己聽到。
因為他很清楚,在任雅相病故,龐孝泰戰死后, 哪怕有此前的長驅直入,對士氣的打擊也毋庸置疑。
所以一旦他走出軍帳,他就只能是一個合格的統帥, 不能為這戰線過長而造成的戰敗長吁短嘆。
可一想到任雅相和龐孝泰都該當算是與他同歷貞觀朝的老將,他便很難不在此時又多嘆了一口氣。
“將軍!”營帳外傳來了契苾何力的聲音。
蘇定方努力平復下了心緒, 掀簾而出。
“營中士卒已都安頓下來了,剩余的水師已在蛇水沿岸建立好了崗哨, 防止對岸偷襲。”契苾何力端詳了一番蘇定方的臉色, 見他已不如方才所見的悲愴,方才繼續說道,“龐將軍的遺容已整理妥當了, 您是否……”
“帶我過去吧。”蘇定方沒有猶豫。
以契苾何力看來,這位老將軍的身形依然筆挺, 宛然一株長于巖壁之上的青松。
只是在看到并列躺在那里的同袍時,他眼中終究不免有了淚光閃動, 也有些失態。
此前的追擊作戰中,龐孝泰的一個兒子誤中流矢而亡,這份喪子之痛,在渡過蛇水的交戰中,從龐孝泰的神情中根本看不出一點異樣來。
可這一出深入敵后的追擊, 卻讓他自己也撞進了淵蓋蘇文的埋伏, 導致他和剩余的兒子全部罹難。
雖說馬革裹尸乃是每一位將領上戰場之時的覺悟, 可若是十三個兒子也全部隨同一起戰死,誰能不為之心痛呢?
蘇定方哽咽了一瞬, 方才問道:“龐將軍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話?”
他剛問出這個問題又覺得自己大概是有些魔怔了。
龐孝泰死前還滿心覺得,這是再越過了一道抵達平壤之前的屏障,只要再拿下那座山城,便是勝利在望,又怎么會像是任雅相一般,還有機會交托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