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長遠路程。
那武松剛摸到夢角,正是朦朦朧朧,似睡非睡之時,被敲門聲喚回神來,擰眉皺眼,高喊一聲:“別來打攪!滾啊!”又繼續美夢了。這門是內鎖的,外面看來只是合著,所以黛玉以手輕叩,覺察到里頭有人,趕忙要離開,正走了幾步,隱約聽到后面傳來罵聲,不免百感交集,怎一個委屈了得?回去在房墻邊,方才受驚后心頭鼓跳激疼的毛病與一身疲累都涌來。
話說這剛上山的孫二娘夫婦,都是多動聒噪的性子,前番在宴席上吃酒吃了個暢快,一時半會兒哪能安靜,又兼初來此地,便約好一齊轉山悠閑。不期從木叢石獅后轉出來,遠望見黛玉立在月光下,四周露苔晚砌,竹煙無聲,愈發顯得她詩情畫意,媖嫻超逸,當真是個神仙似的妹妹。兩人只看了一眼,就料定人神有別,難成一路,雖是發現了她在傷感,卻不理會,自覺遠離了。
林黛玉不知病根已種,獨自垂淚到天明。
翌日,等魯智深下山去,武松閑走賞景,猛然見林黛玉倚在那兒,很是疑惑。林黛玉一看來人了,轉身要走。武松向前叫道:“林妹妹,你等一下。”黛玉止住腳步,但不肯轉身。武松因此拉下臉色,說道:“時候還早,不多休息么?”黛玉齒間吹出幾個字:“開不了門。”那聲音跟魂飄了似的,弱氣懨懨,武松驚道:“你是死是活?”趕忙拽她肩膀,要瞧臉色。黛玉向前一步躲開他的手,又笑道:“才起來,自然沒精神,我多走兩步就是了。”武松又問了一遍,要請大夫,黛玉忙止道:“前日才讓頭領送了好多藥來,我自己去拿,不勞煩哥哥。”
武松還待要問,忽的思忖起來,覺得不妥,于是不說話了,去把事情告訴了楊志。楊志猛然驚醒:“壞了!都怪……”正說到一個“我”字,趕緊閉口。沉默半晌才道:“麻煩兄弟把這個送過去。”便掏出一串鑰匙遞給武松。武松回到方才地點,果然黛玉還在附近倚靠著,搖了搖手中鑰匙,笑道:“說謊被我逮到了。”黛玉低下紅臉,笑道:“頭領昨日讓人配了好多補藥,我看效果不錯,內癥吃了補身,無事也能健體,正適合你們習武之人。若是哥哥不嫌棄,就在禪房窗邊掛著,權當我的謝禮。”
武松應了,回去后把藥備好,先是仔細觀察,又嗅聞一番,再去淋了一回室內盆植,見沒有異樣,趁四下無人,抓了只狗來,強塞著喂了一嘴。等了幾刻,狗與花草皆無恙,還是不放心,最終把藥都淋了,自己一口也沒吃。忽然想到林妹妹生病了,不免又有了一肚子的感慨。
話說這孟州有個牢房管營,喚作金眼彪施恩,與武松有交,在武松被通緝后也受到牽連,后打聽得知二龍山,便上山來投奔,武松自然接納。楊志道:“大哥沒回來,擅自做主不好吧?”武松笑道:“你拖沓甚么?這點小事也值得費半天去考慮?”
雖然不見魯智深,山上也一時熱鬧,張青,孫二娘,施恩,曹正并一眾拜服武松的嘍啰都圍在一塊兒,與武松談笑耍樂,只有楊志和林黛玉坐得遠。
原來,林黛玉昨日聽到武松講述平生事跡,講到十字坡人肉饅頭,嚇得不敢動彈。她先前聽魯智深講,以為是淺顯易懂的頑笑話,眾人都笑得自然,她便沒多想,誰知武松竟說出許多細節來,當真細思極恐,之后武松再講了什么,她都聽不進去了,只是決心日后絕不靠近孫二娘夫婦,故而此時不肯過去。黛玉忽見楊志也是孤單吃酒,并無一人理睬,頓時忘了自己的傷心事,對他心生同情。
楊志悶悶不已,又吃了一碗,抱緊樸刀,走出寺門。
一朵閑云漂浮在天空,好似一艘無風帶海面上靜止的船。它是那樣蒼白,那樣突兀,活像是從另一個日子里落單的云。它和落單的楊志一樣,除了緩慢朝前平移以外無事可做。路過樹林,看見一株鮮花,開在一棵光禿的楊樹附近,楊樹旁側還有一棵未抽條的松樹。楊志覺得這布局很稀奇,就停下來細看。那花無依無伴,單朵怒放于眾樹群草間,雖是嬌美玲瓏,但愈發顯得通紅似火,耀若旭陽,灼如朝霞,倒把所有高大草木都成了陪襯。
楊志舉起樸刀,在樹干上刻字。刻了幾個筆畫后,猛然想起把左臂搭在上頭,以便遮掩。歪歪斜斜地畫了一會兒,完事了退后幾步,查看一番,不免嗤笑出聲,嘀咕著:“俺怎么這么幼稚……”
驀地夜色昏暗,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天上出現了一個大如史前巨卵的月亮。月亮是黑夜的傷口。他孤零零地靠在樹邊,想要尋找一個歸宿,一個即使一事無成、釀下大錯,也能等待他回去的地方。誰會符合這個條件?楊志心里有了答案,登時驚詫,自己琢磨其中滋味,幾乎要哭了。他小心翼翼坐到那朵花旁,生怕壓著,低頭對花說道:“像我這種自小流落他鄉,連父母長甚么模樣都毫無記憶的人,事到如今,怎么會忽然想念起娘親呢?”又笑道:“你說,是不是很奇怪?”花不回答。
四周如此安靜,能聽到樹葉的陰影在路上搖動,聽到陰翳同未干的雨露廝磨,聽到烏云躺在深藍色的甲板上咀嚼月亮的秘密,聽到星星俯身滴落,企圖偷吻紅塵香澤的聲音。微風也在低吟。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