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響起的剎那，虞年抬眼撞上那漆黑的視線，有些怔愣。

眼前這人，是宋亓一的庶弟，宋羨之。

這名字，于他而言更像一種禁忌，無人敢提及，更遑論直呼。

皆因他與宋家家主，他的生父同名。

在虞年記憶之中，他二人不過數面之緣，對方就像是宋府諱莫如深的影子，五歲時同自己的生母被接進宋府，只短暫出現幾年便被驅逐。

關于他的消息，只能從宋亓一偶爾的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些許，再后來，宋亓一也開始閉口不談，連她主動問起也是避而不答，這宋府庶子的身影，就這樣在她腦海中逐漸淡去。

而此刻，庭院寂靜，光斑影影綽綽，落在石板路上，也落在少年低垂的眉眼間。

粗麻布袋下，他露出的些許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少年低垂著頭，眉眼間籠罩著一層陰影，看不清神色，唯有那一雙眸子，死氣沉沉，不見半分光彩。

分明已是幾十年不曾見過的人，可對視間，她竟生出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似是察覺到虞年眼中一閃而過的怔松，他走進兩步，躬身更低，唇角緩緩牽起一抹弧度，空洞的眸子中卻不見絲毫暖意。

“虞姑娘，狐貍”

向前遞出的手中，那軟綿綿的小狐貍無力地晃動兩下，輕輕蹭上她的衣袖，卻并沒有被接過。

片刻間的失神卻被他當成了無聲的抗拒，少年彎起的嘴角一點點消失殆盡，握著狐貍的手指骨節漸漸泛起了白。

他深深凝視著虞年，許久，纖長的睫羽微微一動，面上神色無異，口中吐出的幾個字卻無比艱澀，像是從胸腔里硬生生挖出來一般——

“虞姐姐”

平心而論，虞年確實年長他幾歲，只是這人素來不肯喚她一聲“姐姐”，虞年曾問過緣由，對方卻只是笑著答道，“這二字，未免太過親昵”

得到如此這般不冷不熱的回應，虞年便也不再強求，由著他一聲聲“虞姑娘”的叫去了。

只是不曾想，這從未聽聞的稱呼，竟在這虛實難辨之處落入了耳中。

思及此，虞年像是驟然回神，伸手接過了那團柔軟，“多謝”

懷中小狐貍身子瑟縮，氣息仍有些不穩，虞年將其摟得更緊了些，剛想起身，卻發覺那人竟還立于自己身前，分毫未動。

少年姿態閑適地屈膝支肘，微微俯身凝視著她，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近得能嗅到他身上那縷幽幽冷香。

“你還有事嗎？”

話音剛落，虞年就瞧見他長睫一顫，那雙總是含笑的眸子里似乎多了幾分不滿。

他又靠近一步，骨節分明的手掌攤開，帶著幾分期待和小心翼翼，朝她遞了過來。

可眼前，虞年只是不解地眨了眨眼，清澈的杏眼里寫滿了問號。

少年心中莫名升起一絲煩躁，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固執地抿著唇，一字不出，仿佛試圖讓對方讀懂自己眼底的意思一般。

如此近的距離，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似乎也映出了些色彩。

眼底那小臉俏麗，眉目如畫，肌膚細細柔柔，透著淡淡的紅暈，如同含苞待放的芙蓉，纖塵不染。

總是不同他的這張皮。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樣貌，只記得幼時母親說他生得丑陋不堪見不得人，以及針尖寸寸穿過皮肉時的疼痛。

怎樣才能稱得上一句丑，他不甚明白，但總覺得虞年應當是不算的。

因為沒有難看到令他作嘔，沒有讓他生厭到要掩面視人的地步。

少年正想著，卻見眼前，虞年的目光越過他，卻落向他身后的虛空時驟然亮了起來。

那雙眼睛，看向他時疏離淡漠，看向那人時卻波光瀲滟，靈動萬千。他看著虞年急匆匆起了身，眼里無他半分存在，只慌忙跟上了那邊恰巧路過的身影。

青石鋪就的小路蜿蜒曲折，通往庭院深處，枝葉婆娑，晨曦透過縫隙映在二人身上，宋亓一的目光在虞年踏入的剎那間變得柔和，總是笑著回應她的一字一句，兩人之間的氣氛融洽而自然。

少年看著那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手中不禁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卻全然不覺疼痛。

他垂下頭，看著地面上自己的倒影，嘴角努力向上揚起，可怎么也勾勒不出一個自然的弧度，最終只能僵硬地維持著，仿佛面具般掛在臉上。

果然，他再怎么努力去學，也終究比不上宋亓一。

被逼迫也好，自愿也罷，他努力想要模仿宋亓一的動作，模仿他說話的語氣，模仿他的眼神，卻始終無法融入，無法得到同樣的回應。

就像平日里對方一句話就能得到的糕，他就算去要也拿不到，只能等人施舍。

又何必再去伸手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