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著自己的腦袋,轉頭見了牧民在熱天下的身影,幾十張臉被曬得發紅,眼神無措,他們都從巴圖爾那知道了。
姜青禾本來擰緊的眉頭,忽然展開,她揚起一抹笑,聲音溫和地說:“進去吧,我們談談。”
“額是會養羊的,天天給它們梳毛,怕生了蟲,又天天打掃羊圈,羊糞都不敢留過夜。綿羊愛吃蘆葦和白蒿子,山羊愛吃紅柳這些,額天天去找,”薩娜嬸嬸捂著臉,斷斷續續抽泣地說。
可她精心伺候的羊,生了口炎都沒發現。
她一說,立時又有好幾個跟著唉聲嘆氣的,往常她們從來樂呵呵的。哪怕酷暑干著苦力活,熱得背生了痱子,也不會像眼前這般。
牧民跟灣里人并不一樣,他們有自己自古獨備的完整生存法則,他們過著游牧生活,衣不果腹是常有的事情,一年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對于生活的欲望并沒有那么強烈。
渴望過上好日子,但也可以安穩地過著不如意的生活。
所以想要扭轉和改變他們長期以來固化的想法,開始轉變牧羊的習性等等,比賺錢還要難。
姜青禾默默聽完了大家難以置信的抱怨,等聲音漸漸平息以后,她站起身,后退幾步面向眾人。
她的手指向遠處敖包的方向,“當初在祭敖包時,喇嘛唱過求昌盛,求繁榮,而我向大家說,愿土默特小部落,巴達榮貴(欣欣向榮)。”
原本還沉浸在悲傷和茫然中的牧民,漸漸地停止了所有無謂的抱怨,他們躁動的心,不安的心,也逐漸歸于平靜。
“阿拉格巴日長老說,想要讓土默特小部落安穩。”
姜青禾她的聲音并不激昂,“怎么能夠安穩,蒙古包冬不漏風夏能防暑,有風干肉吃,有馬奶酒喝,最好有不少的磚茶,還有不少種類豐富的糧食。”
“羊圈里的羊每一頭都肥而壯,春秋能夠帶來溫暖的羊毛,和擠不完的羊奶,過冬時能有風干肉或新鮮羊肉吃,穿上新的羊皮襖子。”
“每年能將皮子賣出去,羊羔可以跟羊客做交易,換取好收成,生活的草原水草豐美,每年有數不盡的好草。”
在蒙古包里的牧民陷入了姜青禾描繪的畫面里,要真能過上那樣好的日子,得匍匐在長生天下,祈求它長久的保佑。
姜青禾卻忽然搖了搖頭,“可我認為的安穩,是不要過著四季轉場的日子,能夠生活在一個有水、面向草原的地方,最好有一方田地,種夠吃的糧食。”
“部落里有專門給人治病的蒙醫,給牲畜瞧病的把式,走幾步就能買到想要的東西。”
她說:“我知道你們不愿意定牧,你們說只有不停地轉場放牧,地母額圖根身上的血才會流動,她才會哺育更多的草給萬千生靈。”
“可是,斯琴巴圖爺爺、蘇日娜奶奶…,他們今年還能經得起折騰嗎?”
一群人去往冬窩子,走幾十或上百公里,帶著牲畜走上二三十來天,頂著寒風,穿過厚重的雪道,那些今年看著都已經形如枯槁的老人,真的能安穩抵達,又如約而至回到這片牧場地嗎。
沒有人能保證,因為每一年輾轉冬牧場,或多或少會有老人被長生天帶走,埋在地母的身下。
牧民們茫然地像是剛破殼的雛鳥,不知道飛往哪地,又在何處落腳。
他們生來就是要游蕩的,游蕩才會使地母更好,他們帶著牲畜走過的地方,踐踏和落下的糞肥,會使來年牧草長得更加蓬勃,讓天賜的牛羊肥而壯。
他們沒有辦法想象定居的生活,甚至畏怯。
可他們不想過好日子嗎,他們想的。
阿拉格巴日長老沒有辯駁,他只是在眾人沉思之際,輕輕地吟唱那首古老的歌謠。
“春天到了,草兒青青發了芽,本想留在春營地,故鄉荒蕪,路途遙遠,我們還是走吧。”
“夏天到了,百花齊開放…我們還是走吧。”
“秋天到了,草木已枯黃…我們還是走吧。”
最后眾人一齊哼唱,“冬天到了,草木紛紛凋零,本想留在冬營地,故鄉荒蕪,路途遙遠,我們還是走吧。”
他們的一生阿,像是斷了繩的風箏,單只腳的鳥,漂泊的蒲公英,一直在路上奔波遷徙,短暫停留。
唱著故鄉荒蕪,路途遙遠,可是,他們回不了故鄉。
在這個陽光熾盛的午后,牧民用他們蒙古史詩里的歌謠來回答姜青禾。
那個在他們心里,名為寶木巴的幸福之地的幻想。
他們和著微風輕輕唱:
沒有衰敗,沒有死亡。
沒有孤寡,人丁興旺,
兒孫滿堂。沒有貧窮,
糧食堆滿田野,牛羊布滿山崗。
沒有酷暑,沒有嚴寒,
夏天象秋天一樣清爽,
冬天象春天一樣溫暖,
風習習,雨紛紛,
百花爛漫,百草芬芳。
牧民們想,他們可以試試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