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時涌上萬千滋味,他恍惚記起初見卷卷,李鳳寧將它塞在袖兜里的笨拙模樣。
過去裴浚的耐心都給了李鳳寧,現在他好脾氣朝卷卷招手,“過來。”
沖著它“出賣”了它主子,把李鳳寧那包避子丸給抖出來,裴浚決心捎它去玩。
皇帝就是皇帝,那一身威赫氣度與生俱來,就連卷卷也不敢小覷。
它吭哧吭哧往他跟前跑,就在快挨著龍袍一角時,一只寬厚的手掌猛地垂下,一把將它拎起,就這么大步出了養心門。
卷卷這一路被拎的七葷八素,憤憤地沖裴浚叫了一聲,那神情仿佛在說:難怪主子不喜歡你。
裴浚置若罔聞。
他許久不曾騎馬,今日帶著那只傻貓去了上林苑。
如上回那般,裴浚騎赤兔,卷卷就蹲在小赤兔背上樂呵呵,小赤兔不怎么有興致,時不時往裴浚身后瞄,似乎想瞄出個窟窿來。
裴浚明明有所察覺,卻沒管它,小赤兔極有個性,跑了一段干脆將卷卷甩下來,它不樂意跑了,就往鳳寧去過的坡頂一趴,一動不動開始打盹。
裴浚這一日從午時射獵直到傍晚,收獲頗豐,甚至不經意間露了一手,連發三箭射中了半空掠過的三只老鷹,隨駕的北軍侍衛山呼盛拜吾皇英武,裴浚雙目幽深平靜,對著那些溢美之詞毫無反應,單手拎著那只不情不愿的貓進了玄武門。
侍衛齊聲跪送,年輕的帝王清雋依舊,風度翩翩,遠遠望去,氣魄威赫令人神往。
進了宮,裴浚松手,任憑卷卷往地上撒丫跑。
早有內侍等在順貞門,伺候他一番凈手飲茶,待垂眸,卷卷早已無影無蹤,裴浚沒管,這只貓極有靈性,它自個兒能尋去養心殿,下臺階正要往欽安殿方向走,忽然見卷卷給竄了回來,朝另外一個方向擺頭。
裴浚不知這只貓玩什么把戲,調轉方向跟著它走,穿過蔥翠的堆秀山,沿著假山邁過一條平折的石橋,晚風拂過,萬春亭里,一道窈窕身影正在霞光中翩翩起舞。
只見她穿著一身水紅長袖襦裙,外罩淺粉的繡桂花短臂,余暉渡在她周身,長袖舞動似游龍帶出一片流光,襯得她如同蹁躚仙子。
裴浚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初幸她那夜,她便是穿著這身水紅裙衫,細嫩的胳膊磕磕碰碰摟著他的脖頸,眉梢溢出醉紅的光芒,撩唇回他,“我該后悔么?”
她離宮時,后悔過嗎?
一種無可填平的空茫伴隨澀楚刺在心頭。
原來有的時候不必刻意去銘記,很多事情悄然無聲就刻在了骨子里。
那雙靈動會說話的杏眼,笨拙又自以為聰明的迎合,被氣狠了卻依然強忍的淚花,甚至是那一行規規矩矩卻生澀的字跡,以及眉梢那一抹靦腆又俏皮的笑。
裴浚忽然很厭惡自己,厭惡自己想念李鳳寧的樣子。
“給朕把她的衣裳扒下來!”
兩名內侍涌上亭臺,一人摁住鄭明蓉的胳膊,一人毫不手軟地將她的裙衫給扒落。
只剩一身雪白的中單蔽體,鄭明蓉跪在地上前所未有屈辱,對著皇帝離開的方向撕心大哭,
“陛下,臣女錯了,您饒了臣女吧”
鄭明蓉被連夜趕出了皇宮。
夤夜風平,蒼穹暗得沒有一絲光亮,裴浚夜里與幾位大臣議事,小飲了幾杯,腹內灼熱不堪,他從乾清宮出來吹風,便這般進了遵義門。
養心殿西圍房的值房亮著燈,梁冰還在當值。
她總有忙不完的公務,算不完的賬目,裴浚前陣子裁撤了不少皇莊皇店,用作軍費研制軍火,哪些皇莊踢出來,哪些該留下,這樁任務交給了梁冰,既能保證皇宮供需,又能足夠軍費開支,這筆賬可不好算。
梁冰正有了個大致思緒,門在這時被人推開,涼風涌進來,卷起了案頭的簿冊,梁冰抬起眼,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門口,他面容冷峻輪廓銳利分明,薄唇抿緊鋒刃感不減,嗓音卻無比暗啞粘稠,
“出去。”
梁冰自然明白他為何出現在這里,二話不說屈膝行禮,退出了值房。
裴浚獨自一人邁入,照舊在她對面的圈椅坐了一會兒,目光在她桌案掃了一圈,比起御書房所有痕跡被掃除干凈,梁冰始終保留著李鳳寧在時的模樣。
那冊譯了兩頁的《詩經》,那早已干涸僵硬的狼毫
順著值房甬道,一路行至梢間。
這是間極為狹小的臥室,他光往門口一立,便有一種逼仄感撲面而來,西墻下擺著一張臥榻,臥榻樸素干凈,只夠她一人蜷居,三開屏風隔出一間幽窄碧紗櫥,裴浚慢慢踱過去,四五個錦盒與兩個極大的箱籠疊疊伏伏排列。
“打開。”
他退至窗下,沉聲發號施令。
韓玉從后方繞進來,將紫檀錦盒小心抱出逐一打開,琳瑯滿目的珠寶首飾,顏色鮮艷的布匹絲綢,還有一疊子整整齊齊的銀票。
全是他予以的賞賜,她從未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