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見他似乎從懷里取出了那瓶藥,又一次仰頭吞藥入腹后,再踟躕了片刻, 才掀開被褥,撩開帳子趿鞋下床。
沒了紗的阻隔, 她將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仰靠在椅背上,喉結在滾動, 汗水從長頸順著微敞的衣襟,滑落了鎖骨。
硬朗的下頜之上, 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凹陷深邃的眼下,有淡色的青,唇色也蒼白得緊抿成一條線。
她見過他這個樣子,前世有幾次,今生也有幾次。是在陷入困境之時,才會于暗處展露的神情。
如今還有什么會是囹圄,唯有峽州。
在他抬頭看向她時,她看見了一旁的桌上,上面有一封信和戰報。
好像那廊下的不祥輕語,尤在耳畔。
走近兩步,她要將被他拆開的信拿起來,卻倏然被他伸手按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并不重,但手背卻青筋暴凸地可怖,讓她無法掙動半分。
她靜靜地看著他。
他沒有退讓半步,也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只看著她。
須臾之后,她在沉靜之中換了另一只手,迅疾地去搶奪了那封信。不過抖動一下薄紙,里面藏起來的、來自千里之外的消息便映入眼簾。
寥寥兩句話,簡單明了:天災驟降峽州,死傷七百八十三人,衛遠亦受了重傷,殘斷左腿。
曦珠一時愣怔在原地,半晌都回不過神。
“大表哥現今怎么樣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自己問。
不該讓她知道的,卻在那股恍惚的無力里,他沒能阻止得了她。
衛陵只覺得自己變得空了,閉上雙眼,輕道:“人不能挪動,現在當地養傷。”
他的嗓音泛啞,握著她手腕的力氣松開。
再睜眼從椅上起身,他走去更換朝服。
衛家派出的親衛會早些得知當地局勢,但也不過是早些,今日朝廷必定會得知峽州的異動,興許此刻消息已傳入宮中。
而之后的走向,他已然預料到……
她在一邊,看見他系革帶的手一滑。
離開之前,衛陵將那封信和戰報塞進衣襟,又對她說:“我出去一趟,天色還早,你回去睡吧。”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帶著沙。
曦珠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門關上后,再也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他不說明,她也明白那份被他言說過千百遍的承諾,終究破裂了。
衛遠出事,衛度流放,公爺病重。
當前的衛家,必須要有他主持外務,更何況峽州的慘重情形,接下來也必須有人去料理,海寇尚且未除。
倘若朝廷有可用之人,當初便不會讓衛遠前去。
衛遠傷重,頂上去的只有他了。
她緩慢地坐下,脊骨抵著椅背,抬腿踩在椅子上,抱臂趴在膝上開始等待。
……
內閣的值房內,新帝駕臨。
峽州的慘象,是于早朝之后,巳時三刻傳進宮的。新帝聞訊暴跳如雷,他方才登基沒幾日,便發生這樣的大事,還是天災,委實不太好的寓意。
最為重要的是,此次災禍死傷了那么多將士,還未算進受災百姓的數目,以及被海嘯沖垮房屋錢財的損失。
這一損害,必得撥款賑災、撫恤軍中,又有海寇作亂。
不用細算,光是粗略想想那些銀子,新帝就覺得好一陣眩暈。國庫還有什么銀子啊?這兩日著人清點,才知他的父皇沒給他留下什么,急得焦頭爛額,指著值房中的眾臣詢問意見。
他尚且不能徹底掌控朝政,還得依靠這些臣子辦事。
一條長案,上首端坐新帝。
下首的兩邊,則分坐著幾個閣臣、兵部、軍督局、戶部的人。各人面前是司禮監端來的茶水,卻誰也沒有動一口。
不時斜瞥向在座中最為年輕的那個人。
鎮國公世子衛遠出事,今后怕是衛家要變了格局。
周遭議論紛紛,那爭吵聲和暗中投來的目光,讓坐在窗前明光下的人頭疼不已。
朝中能用的武將實在是少,若是有的選擇,他絕不會沉默以待。
一直到閣老盧冰壺上諫,以此前北疆戰役的勝利,舉薦太過年輕的他擔任主帥,與另外幾人前往峽州賑災抗敵。
瓷盞內的清碧色茶湯中,漂浮著幾片嫩葉。
沉沉浮浮地,最終在皇帝含著歡欣的“好”聲中,到底落了下去。
擱在膝上緊握的拳也放松了。
他沒有多說一句,起身面向皇帝作揖行禮,從口中慢吐出三個字:“臣遵旨。”
接著論的不過是一些細處,并讓人準備好后,要立即出發,不得拖延。
比及未時,人皆散去。
衛陵未理身后追來的官員,步出宮闈,騎馬行在大道之上。
街道上殘存雨水之后的潮濕,天色陰陰,卻照出蒸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