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潑黛,水挼藍,天色欲暗,少年疾行匆匆,蒼白指骨上纏繞的紅線一寸寸收緊。
他腳步頓出疾影,流云般掠過街市,有急風驟雨自遙遠的山間吹來,他未撐傘,雨珠密密匝匝順著發絲淌下,落進眉目里,少年一眨不眨,只想快些、再快些。
臨水畔一如既往的熱鬧,重重珠簾里,風暖煙淡,平白消減了外頭瑟瑟的冷,不知那說書人又高談闊論到何處,一拍案,四座皆叫好,處處鼓吹喧闐,無不語笑嘩然。
可驀地闖來那煞風景的人——臉龐覆了層霜雪,擰著眉毛,怎么也不展顏,陪著笑的小二熱情上前:“客官您回來了,可要來些新鮮熱茶暖暖身子——”
“滾!”一滴雨滾過黑沉沉的眼,不識好人心的少年一掌拂開小二。
小二一個趔趔趄趄,滾燙的熱茶險些撒了一地,回頭看著燕歸頭也不回竄上叁樓。
他壓制著滔天怒氣,在天字一號房前站定,僅片刻躊躇,便一腳蹬開屋門,里頭收拾齊整。
眼睛眨了一瞬,入目空空如也。
果真。
燕歸捂住心口,真氣于百會穴涌出,又經經脈往肝膽處亂竄,不消片刻,喉頭便嘗得一分腥甜,痛得他彎下腰去,卻比不得心尖一點點涼下去。
燕歸并指,在胸前連點玉堂、膻中兩穴,稍減因情蠱作祟,真氣紊亂之痛。
他勾一勾指尖,幾尾盤踞在廂房四角處的銀蛇順著少年的腿爬上來,“咝咝”吐著舌信。
屋里陰蛇蠱尚存,寓意著無人闖入。
她是自己走的。
無人左右,她是自己……走的。
心口處傳來鈍鈍的痛,燕歸一個晃身,不過剎那間,他的心臟仿佛被什么東西牢牢攥住,有冰冷的涼意伴隨著疼痛自四肢五骸彌散開來,令他不得不蜷曲著身體。
情蠱反噬。
他很清楚,情動者心哀,必承噬心之痛。
喉頭腥甜再難壓抑,燕歸抬手捂口,猛烈地干咳幾下,修長的指尖立馬染上零星幾點猩紅,燕歸盯著指間刺目的血紅,忽然短促地笑了下。
孤寂的笑不過響了半聲,他便又痛得彎腰捂嘴,咳出血來。
檐角有風來,空蕩蕩的屋中,只余他耳畔的銀鈴在孤零零地回響著。
燕歸從未想過,他竟也有失算的時候,只顧著防昆侖中人將她劫去,未想她會不告而別,到底還是他太過自信……
以為得了“喜歡”二字,便有恃無恐。可她的喜歡又有幾分呢?走得這樣干脆,連只言片語也未留。
自遠方有雷鳴滾滾,燕歸撐著窗沿,前幾日夜里無眠,他睜著眼望著殷晴近在咫尺的背影,小小一團縮在他懷里,因為冷得很,時不時哆嗦幾下,手腳一夜都是冰冰涼涼,怎么暖也無用。
或是這幾日與他爭吵,她沒多大胃口,小臉消減下去,從后望,圓滾滾的臉頰也沒剩幾兩肉,看著可憐兮兮。
他難免也心疼,抬手勾著她的發絲,在指心一點點攥緊,暗暗發誓要替她解了寒毒。
那時他不是沒想過她會離開他去,只是不敢往細了去想,況且她寒毒在身,師兄不在旁側,如何能離了他?
她豈是不知!可偏偏這樣,她也要走么?
紅線勾緊時,情蠱異動,燕歸便馬不停蹄趕回,現下看清了,曉得她走了,燕歸原以為自己會勃然大怒,但并未如此……他似乎安靜得有些過分,只深深呼著一口氣,仿佛竭力將怒氣壓抑而下,曲起指腹擦去唇邊鮮血,握著纏緊在手尖、仿佛要嵌入血肉之中的紅線,放于心口處。
他靜靜杵在窗前,眼里茫茫一片,失神望著窗外,聽著雨聲漸大。
他是聽慣了雨長大的。
江南的雨是柔的,就和江南景兒、吳儂軟語的美人一樣,霧蒙蒙輕飄飄地,雨落在地上也沒什么泥土的腥氣,還仿佛透著脂粉香,冒著蜜餞似絲絲的甜,一來數日,像今晚這么大的雨,實在少見。
苗疆十萬大山,林中亦是多雨,但來時總是著急,水訊匆匆,像天公作了怒,一連要潑灑半月,總也下不完,若要不巧逢上雨季,那陰云連綿的天,更是一眼都望不到頭。
是年,燕歸因尋蟲被困于山中。
巧逢雨季,不過半旬,山中已是瘴氣彌漫,難見活物蹤跡,燕歸途經一百丈鴻溝處,忽而聽見潺潺瀑流之下,有幾聲呦呦鹿鳴,這幾日雨水過密,不易捕捉活物,他僅靠草木果腹,而今聽得幾聲鹿鳴,他不由得起了一分殺念。
到崖底時,那鹿鳴已孱弱到微不可聞。
是一頭幼鹿,正匍匐于臨岸,近了些看,那小鹿右足被頑石卡于崖底,難以動彈,只露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又怯又驚地望著步步逼近的少年。
它那樣弱,如一尾蜉蝣,靜靜飄在臨岸邊,只消他一抬手,便會隕命當場,淪為他人口糧。
燕歸垂眼,將要下手之際,不遠處傳來一道幽哀嘶喊,他尋聲望去,一頭鹿從林中躍出,定睛細看,瞧著像是一頭母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