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時大汗淋漓,頂上的燈分成一段一段的三截,照著三束光。睡衣濕透了,連著床單像給尸體畫上輪廓白線,他的形留在床上,魂起了,在那兒止不住地呼吸,差點把肺給吐出來。他捂著嘴想停下,但好像做這一連串的夢時停止了呼吸,現下要全討回來似的一個勁地喘。分不清的汗和淚從手指縫里掉下來,他的手在自己臉上摸,沒有摸到那條被陳敏劃出的凸起的痕。
手與臉分離的時候將如同成為皮膚的一體的汗與淚撕扯開,他雙手垂在床上左看右看,這房間是顯不出時間的,時間是人造出來的。他去翻書桌上的手機,在看到時間的那一刻,仿佛突然停止了呼吸般,怔在那里。
時間再度倒退回了那重復無數次的一天。
他這回沒砸東西了,也沒有要躲在家里不去見人的意思,平靜得太過正常。
陳敏見他一身濕漉漉地從房間里出來,什么也沒問,就這么看著他進了衛生間,關門之后響起水聲,很快他就出來了,短短的頭發掉著水珠,大概在路上走的這段時間就能被太陽自然烘干。
陳敏像個npc一樣說著和先前幾次一模一樣的話,他嗯嗯地應著。
那個步步高復讀機就這么四四方方地擺在桌子上,聲音像是能刻進雞蛋一樣隨他的食道與他融在一起。
雖說每次醒來的時間不一樣,但因果正好打開門的時間是不會變的。
他也沒有刻意去把握時間,只是自然地吃早飯,吃完了就打開門,像是命中注定似的撞上她同步開門。
他以為自己能夠同樣平靜地如同前幾次清晰地認知到是夢的夢那樣,但在見到因果的那個瞬間,她苦澀而純真的笑容把她的器官給孵了出來,她的骨頭撐破了薄薄的皮,本該在體內結成一團的器官擠了出來,四分五裂地沿著樓道滾了下去。
只剩下灰粉色的書包,大一碼的洞洞鞋,和一團包著校服的肉。
他盯著那團因為沒有了眼睛耳朵那些神經也沒有手腳可動所以就只能縮在校服里蠕動的——肉。
和在斑馬線上見到的那塊一模一樣。
但她會動。
斑馬線上的不會動。
他混亂的認知得出的結論。
因果難道不能就只是那一塊肉嗎?
“阿難?”
他一晃神,再看因果,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
原來是她不笑了,正疑惑中帶著些害怕地望著他。
“為、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怎么看著你?
他不曾意識到自己每每注視她時都太長久了,因為他連自己在看著她都沒有意識到,他只是睜著眼就在看著她而已。
“因果。”他把這個名字嚼在嘴里。
她應了一聲。
“你想死的話能不能帶上我?”
此時大門緊閉,除非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許能聽清他說的話。
因果的表情逐漸由害怕占了大半的臉,她撇開視線,語無倫次地說:“我、我下次不去你的鋼琴表演了!我會準時回家的!我也會穿好衣服,我……”
“或者你放過我吧。”他打斷她不著邊際的話語,自顧自地說。
她低著腦袋,手攥著校服外套的一角。
他好像踏出了腳步走了過來,因果看到他的影子正緩緩地迭過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門已經關了,只把背貼緊了門,瑟瑟發抖。
她盯著他白色的球鞋踩在她小小的影子上,看著他嶄新的白與自己快成灰色的白站在一起。
影子那么近,人隔得那么遠。
但他沒有下文了,因果抬頭的那刻他已經拐了彎下樓去了,她就跟在后面,只當他是被訓了心情不好,他心情一直都不好,但以往都說得明白,這幾句跟謎語似的,誰猜得出來。
他不拉她的手。
因果從來不主動去拉他的手,因為他總會自己拽上來,拽得又緊又疼。
但他正生氣,不好拉他的手吧。
因果和他隔著一個身位,好像再靠近一點就能被排斥開。
她在陽光底下能清楚地看到他短短的頭發上晶瑩的水珠,她很想和他說話,但又不敢開口。很巧的,一到了斑馬線就是綠燈,都不需要停下腳步就能直接過去。
他走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走,因果就走得更慢,距離也從一個身位變成了兩個身位。走到綠燈開始閃爍的時候,她聽見他終于開口說了一句話:
“反正我無論怎么做都救不了你。”
她其實沒有聽清,也不知道這話是不是對她講的。
他走到對岸,低頭看鞋帶散了開,蹲下便拽著那兩根鞋帶,拽起兩個蝴蝶結,正要打結,忽地身后一聲巨響,驚叫聲此起彼伏,裹挾著風把灰刮了過來,“砰”地什么東西砸上他的背,他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系緊了鞋帶,然后回頭。
是一根手指。
他目光輕輕往上抬,便見著了斑馬線上的肉。
四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