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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俊卿到阿木古楞氈包時,小少年正蹲在爐灶前煮從草原上帶回來的牛奶。
他說明來意后,阿木古楞點點頭,指著牛奶鍋道:
“等我煮好奶,把奶帶過去一起喝吧。”
“好。”
兩個人于是都蹲在了爐灶邊。
他們不很熟,一時也說不上什么話,便只望著爐洞里的火焰搖擺。
許久后,阿木古楞才率先打破安靜,用日益熟練的漢話問:
“林同志說,穆同志在跟陳木匠學木匠工作,你將來也要做木匠嗎?”
“嗯。”穆俊卿點點頭,兩個人于是再次沉默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穆俊卿轉頭看看阿木古楞,他們尷尬地對望幾息,穆俊卿想,這回該輪到他來打破安靜了,于是認真想了想話題,開口道:
“咱們國家現在和平了,將來肯定是要發展的。百廢待興,就是說各行各業都需要發展呢。
“我之前只學了各種文化知識,沒學到什么能用于發展國家的技術。來這里后,我認真思考過,也衡量過咱們生產隊的情況,覺得學習木匠工作是門不錯的技術。
“木工工作不止是跟木頭打交道,這里面其實蘊含著許多科學,比如怎么讓幾根木頭拼接后支撐得住一個200斤男人的體重;怎樣的結構可以使木頭變成堅不可摧的房子、堡壘……
“這些如果學會了,就不止能做桌子椅子和獨輪車,連高樓和大橋也能造,那將來就大有作為了。”
還可以離開這里,去更好的城市里去。
而且,有作為,有成就,那么就無需只沉默地遠遠仰望高山。
或許也能同高山比肩了。
穆俊卿很少提及自己對未來的規劃,知青們中只有他一個學了木匠,聊起這個話題,總難引發其他人的興趣。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會跟個小朋友聊這么多。
他又望一望阿木古楞,或許是因為對方表情過于沉靜,顯出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和敏感吧。
“你能理解我說的嗎?”
阿木古楞點點頭,眼神特別安靜,那雙異色的眸子叫人望久了會產生正飄蕩在鏡面湖泊上的錯覺。
穆俊卿歪著腦袋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也點點頭。
兩個人于是又沒話了,好半晌后,穆俊卿轉頭問他:
“你喜歡做什么?將來想做什么?”
“我喜歡跟著林獸醫學漢話,學獸醫學知識,采草藥,放牧,畫畫……”阿木古楞幾乎將自己日常做的每件事都點了出來。
穆俊卿眼睛望著他,這一回,直到阿木古楞的話說完,穆俊卿都沒有收回視線。
在他們這些知青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筆就是‘迷茫’。
他們好像是這個社會的迷茫,也好像是這個時代的迷茫。
領袖說要讓他們來到農村,來到邊疆,來到無產階級人群中,體會大家在城市里吃穿用的每一粒糧食、每一匹布都是這里的人民辛辛苦苦一日一夜勞作生產出來的。
如果城市知識青年們能體會到無產階級的生活,明白青年人的真正使命,那么他們就不會迷茫,而是會珍惜這個學習和成長的機會。
可是他們并非從老一輩們口中那個吃人的舊社會中走出,他們看不到過去,也不明白世界運轉中更深層次的哲理,他們只努力想看清未來,想要出人頭地、想賺錢、想吃飽喝足、過上土豆燉牛肉的生活。
來到這里之后,甚至來到這里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來總在迷霧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斗志,她從未提及過對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并未說過想回首都的話。
就好像她對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戀,難道筒子樓不使她懷念嗎?難道滿街的自行車和夏天女孩子們穿的布拉吉不使她渴望嗎?她為什么總是對生產隊里那些大家原本恐懼、嫌棄的東西甘之如飴。
最初,穆俊卿雖然努力融入這里,想要讓自己過得好一點,但他心底里其實更害怕自己真的適應這里。
他恐懼‘留在這里’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害怕。
為什么林雪君不害怕嗎?
為什么阿木古楞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少年對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滿了眷戀和發自內心的喜愛。
在知青們心里只有干活,腦子里只想著將來回到城市的時候,阿木古楞此刻說出的‘熱愛’和‘喜歡’的內容,竟條條都是在這里的細碎生活。
是什么讓阿木古楞他們這些本地人從不厭恨這里的辛勞和落后?
是什么讓林雪君心中充滿希望和熱情,能如此敞開胸懷接納和熱愛這里的勞動和生活?
穆俊卿盯著阿木古楞,直到對方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眼神回看他,這才收回視線,有些局促地道:
“你提到畫畫,你會畫畫嗎?”
“林同志說我很有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