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坤嘆了口氣,又走到阿亮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阿亮,你是個好人。
可惜你連此岸都沒爬上去,我想渡你生,卻也沒辦法……
工錢自己留著罷,有機會我再尋你喝酒。”
洪仁坤轉身走入鐵柵欄門中。
阿亮被第二個排隊的人一下撞開來,他踉蹌幾下,穩住身形,腐爛的眼眶凝望著那道走入圓頂殿堂的身影——他未曾聽懂洪仁坤的話,譬如對方說甚么沒有爬上此岸,甚么渡自己生……自己當下不就活得好好的嗎?
可他卻聽懂了‘離別’。
仁坤的話語里,已有離別之意。
“要去哪里呢?
我這次給你定了鼎香樓的席啊……”阿亮喃喃自語著,心里忽然有許多難過。
——
洪仁坤步入圓頂殿堂中,穿過第一扇黑漆漆的門,門后光芒乍然而亮,身在無邊白光中,胸前掛著十字吊墜的黑袍教士向他雙手合十,冰冷的目光審視著他:“自吾身后之門走入,你可向沿途遇到的教士、教諭、主祭、天使,提問任何問題。
你是否具備神性?
皆在你的提問中。”
黑袍黃發的洋道士說過話,頭頂就忽然涌出一簇火光,那火光將它點燃,令它化作了燈架上的一只蠟燭。
蠟燭熊熊燃燒著,遍及此下殿堂的光芒卻在快速收斂。
黑暗凝聚成了鐵墻,鐵墻簇擁著一扇漆黑的門。
——這扇門,即是方才那黑袍洋道士所稱的,位于其身后的‘門’了。
洪仁坤走過鐵鑄的黑暗,推開那扇漆黑的門,門后無窮的黑暗向他奔涌而來,那廣袤無邊的黑暗,即是一位教士的皮袍。
臉色蒼白、滿頭白發的洋道士被這黑暗的皮袍簇擁著,在洪仁坤的眼前變得無限大。
仁坤置身于這黑海般的皮袍包裹下,神色平靜如初,他仰頭看著那無限大、高過最高之山的洋道士,出聲相問:“我無父、無母、無族譜、無生之始、無命之終——此乃與‘活著的父親’的兒子相似。
此是宗旨中欽定的。
我是誰?”
聽到洪仁坤的發問,那無限大、無限高的洋道士皮袍卷蕩起來,他的皮袍化作了一面面黑鏡,所有鏡子盡皆映照出洪仁坤的身影。
那些黑鏡中,亦只有洪仁坤的身影。
不曾映現出他的父親、母親,不曾映照出他的親族,不曾映照出他的生之始,亦不曾映照出他的命之終!
無限大、無限高的洋道士忽又在洪秀全眼前變得無限小、無限矮起來。
與它相對的,便是洪仁坤變得無限高、無限大了!
洪仁坤接著道:“這無父、無母、無族譜、無生之始、無命之終,與‘活父’之子相似的,卻是‘父’的大祭司。”
“‘父’的大祭司是誰?”
“作先鋒的‘活父’,即照著——之名成為了永遠的大祭司,就為我們進入幔內。
活父照誰之名,亦成為了大祭司?”
這三個問題串問下來,那無限小的洋道士終于不再保持沉默,它蒼白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四下黑暗里卻翻騰著它惶恐的聲音:“麥基洗德!”
“麥基洗德!麥基洗德!”
“我是誰?”洪仁坤又問。
“麥基洗德,麥基洗德,麥基洗德!”黑暗里的聲音越發惶恐!
“麥基洗德——先于活父以前,我先于活父以前,我可否為天兄?”洪仁坤笑問。
“天兄!”
稱頌天兄之聲傳徹黑暗,那無限小的洋道士身軀一下破碎,它頭頂涌出漆黑的火光,那火光將四下黑暗都蒙遮住了,叫身在黑火光里的人,看不清房間里的下一道門!
但洪仁坤置身于此間,卻根本不用分辨方向。
他朝前行走,‘門’就在他的前方。
他推開門——
空蕩蕩的殿堂里,只有一尊教諭的雕像。
那雕像置身于殿堂里,卻如同置身于另一個陰沉的世界,它的目光從極遙遠的陰沉世界里投射而來,落在洪仁坤身上。
洪仁坤卻不與它對視,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它身后的十字。
“十字何用?”洪仁坤問。
“活父在此十字上承受刑戮,此是活父為圣的明證,亦是活父降臨人間的路標。”那教諭的雕像忽然張口出聲,回答了洪仁坤的問題。
“活父因此受刑而死,此是封死我弟的枷鎖,怎能成為它降臨人間的路標?”洪仁坤復問。
教諭眼神變得愈發冰冷起來,它凝視著洪仁坤那張方正的面龐,反而向洪仁坤問道:“你欲如何?”
“拿掉十字。”
洪仁坤答。
嗡!
那懸于教諭之后的十字驟然顫抖起來,就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它,將它緊緊揉捏著——一陣陣漆黑的粉末從十字上抖落,十字緩緩探索,最終被那只無形的手徹底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