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匍匐在血污中,幾欲作嘔。
本想跟著難民逃難,豈料途中撞見追殺的金兵。那些人馬直接橫刀沖進人群,揮舞長刀。刀光劍影之下,頓時血流漂杵。她無處可逃,只能屏住呼吸,藏進這漫天的尸骸中,趴在堆成山高的尸體上。
倏爾,傳來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面也隨之發顫。片刻后,雜亂的腳步聲闖入阿念耳中。
馬蹄聲停在她身側,一匹貊馬打完響鼻后,低下頭,濕熱的鼻息擦過她的臉,腥膻味迎面而來。緊接著,一條滑膩的馬舌,舔過她面頰。
阿念竭力不讓自己身子發顫。
“死透了?”金兵說罷,調轉刀尖刺入阿念身側的尸骸,血水汩汩往外流,流到阿念耳畔。只聽他喃喃一句:“這才像話。”
未來得及細想,冰涼的刀尖貼在阿念后背。
——刀尖的涼意、刀鋒的冷銳直戳她脊骨。
阿念咬緊牙關,手指緊摳著泥土,細碎的沙礫嵌入她掌心。
“別浪費時間了。”另一名金兵懶洋洋喊了一句,嗤笑道:“殺光了。”
握刀之人冷哼一聲,撤開刀鋒。隨后,一道馬鞭落下,馬昂首,發出聲嘶鳴。待金人遠去,阿念全身僵硬,脊背上的冷汗、血液粘合在一起,浸透衣衫。
她不敢動,也不敢哭,只想吐。
回過神,阿念爬起來,腳下一滑,又跌回尸體堆中。她喘著氣,手撐著地,翻過一具具尸體——空洞的眼、青灰色的唇。她不敢多看,抬頭望向天際,夕陽如血,籠罩大地,宛如腳下的血海。
至少,她活下來了。
巧月初六,是夜。
裴府內院,玉爐燃香,燭淚堆積,照得窗紙一明一滅。姜蕓捻針穿線,一針一線穿過繡花棚,眉目無半分慈和。
從前,閨中也是這般寂寞的嗎?這樣的日子,她竟忍了二十載。昔日手帕之交,辭世十五載,死前她深恨著她;如今,夫君離心,兒輩乖張。知遠竟為一個婢女,當堂頂撞她!
既如此,便順水推舟,“成全”一對苦命鴛鴦。
那丫頭和她本有些許緣分,奈何……罷了。但那丫頭經性情早被她摸透,索性故意挑撥幾句,引她生出誤會,徹底離間她與知遠。
如今,只需靜坐以待。
丫鬟佩蘭站在一旁,替她新添一盞茶,遲疑片刻,才開口:“老爺今日歇在李姨娘那。”
姜蕓聞言,手上針線加快上幾分,似要怒氣繡進桃花里。半晌,她撫向繡棚邊沿:“我給秋水繡的,可好看?”
佩蘭垂下頭,輕聲道:“表小姐是個懂事的,自然喜歡。”
姜蕓唇角微揚:“秋水月末要來府上,模樣好、心思也巧,倒不知道知遠……”
話音未落,珠簾晃動,裴世英挑簾而入,寒風攜著袍角獵獵作響,“知遠的事,輪不到你做主。”
言罷,裴世英如鷹隼般的目光掃向姜蕓。
迎著目光,姜蕓指尖捏掐到泛白。
新婚那夜,他看她時,眼神也是此般……的冷漠,甚至連合巹酒都未喝,便撇下她,轉身找了楊婉。
思及此處,姜蕓倏地站起,強壓心中火氣,笑意卻攀上嘴角:“老爺,是我多嘴。只是秋水過來,原也是你首肯的。”
裴世英沒有應聲,冷冷掃了一眼繡棚上的桃花,“我來,是告訴你,知遠來信,說中秋要歸家。”
姜蕓一愣,笑容不減:“那正好,知遠回來,也能與秋水好生敘一敘。”
“敘什么?”裴世英甩袖轉身,步伐已向外:“表小姐的事,待知遠回來再議,你莫再自作主張。”
姜蕓連忙上前一步,“老爺,夜已深,不如……”一聲挽留隨茶盞搖晃,千回百轉,終沒能傳到裴世英耳邊。
望著裴世英背影消失在珠簾后,姜蕓褪去臉上笑意,板下臉,落座交椅上,用針尖挑過繡棚,手中忽地一顫。
一滴血從指腹滑落,濺在繡棚處的桃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