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試探地問:“長公子,雅集之事?”
聞言,裴知春緊蹙眉頭,日光斜入窗扉,照晃出她眼角細痣,如墨滴落在他心上加深、擴大。透過她黑痣,他像抓到了什么——那瞬,他看見了三年前元宵夜與小女郎偶遇的自己。
“不去,”裴知春回神,竭力隱去怒意,語氣隱透疏離之意:“與一幫酸儒書生拽文嚼字,附庸風雅,倒不如自個兒曬曬書。”本想詰問她,怎想一面對她,他像泡在水里的柴,生了潮,任憑如何撩撥,也激不起半點火星。
春桃悄然走到他身側,輕放下藥碗,視線落向角落。硯臺摔在地面上,碎成兩半。
她彎下腰,撿起研臺,放至他桌案上,“這個……”桌案上狼藉一片,紙卷散亂,一大團墨漬落到宣紙。
“扔了。”裴知春想起方才之事,轉而支起額角,朝她揮手:“退下吧。”
春桃看他將藥一飲而盡,若有所思。
翌日,孟秋時節,水天清話,院靜人銷夏。
午后,日光白晃晃的,灑滿庭院,裴知春棲身于檐下陰影中,半倚軟榻,雙眼緊闔,臉色蒼白。
春桃瞥向裴知春一眼,右臉頰的紅痕還未褪去,浮著層淡粉。
爹不疼、娘去世,與她有幾分相似。
收回視線,春桃和阿柒搬出書卷,一卷卷鋪到曬書架。墨香幽淡,春桃認出,卷中多是記載山川河海、異域奇聞的游記。
她幼時在東京,昔日朱門繡戶中,母親常給她念游記中的奇緣故事。書中描繪的珍奇異寶,兄長也曾為她尋得——香料、象牙、珠翠……一切如夢。
如今再回想,不過是鏡花水月。
春桃回過神,書縫里的灰漬四處飛散,弄得她眼睛發癢。她吸吸鼻子,低頭卷起袖管,露出半截小臂,肌理細膩,骨肉均勻。
塵埃細細浮動中,裴知春見春桃揉揉眼睛,連打好幾個噴嚏,卻只是把袖管卷得更高。但月中聚雪里,逐漸浮現零星紅點。
她有風疹,為何不說?為何一直忍著,按她的脾性,分明不是能忍之人。
支走阿柒,裴知春沉吟片刻,開口喚她:“過來。”
春桃唇角微揚,又趕緊壓下。果然不枉費心思摸清他的脾性,待得時日,定當好生利用一番。正如三年前,她亦是蓄意為之。
人只需付出些許心底的柔情,往后便鐵石心腸、無堅不摧。
故作猶豫了會,春桃放下袖管,緊咬住下唇,緩步走到他身旁。
裴知春目光落在她臉上打轉,“既有風疹,為何不說?”
“長公子……”春桃似有什么堵在喉間,繼續道:“奴婢無礙,無礙便能忍下去。”
裴知春語氣悠悠,拐著彎道:“忍?你在忍些什么。”
“覺得我苛待你?”他問。
“不是苛待。”春桃抬起袖子,掩住半邊面頰,語聲溫軟,“奴婢只是不過是將所有心思放在長公子身上。”
“在我身上?”裴知春揚眉,指尖敲向軟塌扶手,“說下去。”
她說得有幾分哀絕:“郎君莫要再為難妾身了,妾身不過是——”
裴知春一聽,耳尖泛紅,唇邊吐出滯澀的音節:“你……”
夠了、不要再說了。
“奴婢,不過是念著郎君,連這份心思都容不得么?郎君,真令奴婢傷心。”春桃佯裝用袖子拭淚。
諂詞令色。
耳尖火燒般得燙,裴知春喉間滯澀,似又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見她臉頰浮著細小的紅疹,便說:“罷了,你好生休息。”一想到,還要差人送藥,真是麻煩。
他絕非是歡喜她,只不過是出于禮數。
畢竟,不久她便是他的責任。
春桃見他耳尖泛紅,經不住撩撥,暗自偷笑,又福福身,嗓音軟中帶柔,竟能聽出幾分真情:“那奴婢多謝長公子憐惜。”
憐惜?該如何憐惜,才能不進入她的局。
或許,她不過是一枚可憐的棋子,又或許她不過是真的……
未等裴知春細想,耳畔又落下幾道甜如浸蜜的嗓音。
“奴婢心仍如三年前元宵夜那般,愿君平安康健,歲歲常相見。”
裴知春怔愣,聽春桃繼續說:“奴婢告退。”
說罷,春桃提裙轉身,藕色裙袂掠過青石,窸窣間幾朵棣棠花?飄落,染黃天幕一角。
黃昏,暮云合璧,薄月低懸。
浴池邊,蒸汽氤氳,如杳靄流玉,帷幕掀動間,探出一雙手,指尖微濕,觸及裴知春脊背,慢慢上下勾劃。
耳邊又傳來一聲絮語:“郎君。”
裴知春回首,墨發如瀑傾瀉,水珠從他發絲滑落,沿精致的鎖骨滑下。窗外月光躍進,清清淺淺,照在青白的肌膚上,泛起一層薄光。
與她對望時,一股燥熱的欲望在他體內翻涌,久久無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