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抬手輕輕一敲龍舟船舷。安置在龍舟上方靜靜照亮這方寸之地的燈盞燈芯忽地一跳,火光陡然暴漲,跟前方那片晦暗幻光直接交匯。
火光和幻光的交疊中,無形的信息開始交互,相互審判
交疊的光影拉伸變幻,在龍舟前方描畫出一道篷門。細微的、更似是幻聽的推門聲響起,那篷門便當著孟彰的面從里面拉開,讓出一條路來。
這是主家應允了,正請他進去
孟彰定睛往里看了一眼,走下龍舟,踩上那條道路。
篷門后是一個只以竹籬圈圍起來的方正院子,院子里歸歸整整地立著七八間草屋,大大小小的草屋充滿著生活的痕跡,沒有一間是空置的。
但相比起這些草屋來,這院子里又安靜得嚇人。
并不是全無聲響的那種安靜,而是除了某些動靜以外再無其他聲響的那種孤靜。
冒昧打擾了。
孟彰邁過篷門,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找過去。
在院子的東南角落處,凌亂樹枝堆疊所在,正有一個孩童坐在一節木頭上,用沉鈍的柴刀辛苦地劈砍著面前的木頭。
柴刀很沉,孩童砍得很吃力,幾乎每劈砍一下都要休息好一陣子,效率著實不怎么樣,也很累,但這孩童低著頭咬著牙,就是要跟這一根木頭較勁
孟彰繞過周圍的那些雜物,從篷門那邊向著孩童靠近的時候,孩童也沒有抬頭分給他一個眼神,就是憋著呼吸一點點地修理著這節木頭。
是的,與其說這孩童是在砍柴,倒不如說他根本就是在修剪這節木頭。他的力氣著實太小了,即便他每次強行舉起了柴刀,讓柴刀劈砍在木頭上,也只能削出一塊塊不規則的木片來。
孟彰走得越發的近了,那孩童也仍然沒分給他一點視線。
孟彰左右看了看,也不打擾面前的孩童,自個兒在旁邊零落丟著的木頭上坐了,就那樣雙手搭在膝上,看那孩童忙活。
這方夢境世界里的時間過得尤為的快,孟彰才剛看這孩童削完一根海碗大的木頭,天色竟已開始昏暗了。
忙活了這一通的孩童拉起袖子抹了一把面上的汗,又將柴刀小心地放到一邊,便將身體湊到那堆削薄木片前頭,伸出手去極力將這些木片歸攏成堆。
木片削得太薄也太碎了,那些邊角的地方就變得很尖利,一不小心就會刮痛人,皮膚細嫩些的,甚至還會扎進些木刺去
孩童明明也該是吃過這苦頭的,但他此刻面對著這堆木片,竟然還是沒有一絲猶豫地伸出手去。
孟彰眨了眨眼睛,身體往前探出,抬手攔在那孩童身前。
小心手。
那孩童終于不滿地抬起頭來瞪著他,原本向木片堆伸出去的手也打了過來。
要你管!
孟彰的手收回,恰好就避過了那打來的手。
說是恰好,其實也是必然。因為面前這孩童打過來的手雖然不太留情,但速度著實不快,顯然是特意給孟彰這位觸怒他的外人反應時間的
我不管便沒有人會管了。孟彰道,頓了頓,他還是看著那孩童說,這里除了你也就只得一個我而已,再沒有別的人了。
明明是很平和也很平淡的一句話,卻像是觸到了這孩童的逆鱗一樣。他當下就怒了,騰地站直身來對孟彰吼:誰說這里除了我就是你的?!
這里是我的家!
我家里有阿爺、阿奶,阿父、阿母,還有大姐、二哥、三姐,還有小妹,還有,還有大伯、大伯母
他面孔猙獰著,近乎語無倫次地跟孟彰數著他的家人。
他們都在的!
在家的!
他們不過是在田里干活而已,天已經要黑了,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等他們回來,你就知道了
孩童的聲音都在顫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了。
可他又極其堅強,或者說是頑固地停留在這個位置,再如何也沒有真正地滑過邊線。
不對,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你是從哪里來的?!
在這樣的質問之下,孟彰甚至還感受到了某種抗拒。這一個夢境世界想要他離開
然而,孟彰自己心里又很清楚,如果這會兒他真的就此離開,那往后他基本上是不必再想著進入這個孩童的夢境世界了。
這孩童年歲雖然不大,但他的性情中卻有一份別樣的執拗。一旦給他落下了什么認知印象,恐怕會直接固定下來,很難再更改了。
孟彰壓下了夢境世界的抗拒,穩穩當當地坐在原地,目光平正,直視著他的眼。
我是從外頭進來的,第一次跟你見面,你不認識我很正常。孟彰道,頓了頓后,他還是回答了面前孩童的那個問題,我叫孟彰。
孟彰那孩童慢慢重復著,眼底里的憤怒飛快地變化了形跡。
仍然還是憤怒,但如果說早先時候孩童眼中心里的憤怒是被人戳破了逆鱗和不愿接受的現實的不堪、不甘的話,那么眼下這孩童眼里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