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謝遠的目光也幽幽地轉了過來。
卻不是在看孟彰,也不是在看那女郎,而是看著被送到孟彰近前的那杯盞。
他這作態(tài)甚為自然,不見任何浮夸意味。但孟彰和主人家都知道,這其實就是謝遠在明白地做表示。
那真的是好東西,不存在什么妨礙,他可以隨便享用。
女郎的目光一時就重又回到了謝園身上。那似笑非笑地樣子,著實讓人心驚。
遠郎君。女郎慢條斯理地開口喚了謝遠一聲。
謝遠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但他面上不顯,無辜地看著女郎:那好東西我沒有,難道還不許我眼饞一下么?
女郎笑著點頭:眼饞自然是可以的,可遠郎君這副情狀,不是就顯得我這個主人家招待不周?
這樣說著,女郎又一低眉眼。
眉飛輕愁,眼含憂郁,此刻的女郎尤為讓人心憐。
是妾失禮無狀,怠慢了郎君,但是郎君今日難得上門,卻連一首琴曲都不愿奏給妾聽,讓妾也能領會那傳聞中的妙曲神意
謝遠唇角上揚,是在笑的模樣,但那眉眼卻壓低著,又是無比憂慮的情狀。兩般情緒交雜沖擊,也使得他那張俊秀的面容都顯出了別樣的滋味。
女郎的面皮頓時抽了抽,竟是不知道要再說些什么。
唉。謝遠長長嘆了一聲,道,我知道娘子所求,但娘子也該當知曉,琴乃是心音,那絕妙的琴曲,也該是因那幽微的心音而生,非是
聽著謝遠和那女郎的來回答話,看著他們你進我退的拉扯,孟彰將那杯盞端起,慢慢啜飲杯中的瓊漿。
不得不說,這備受謝遠喜愛的瓊漿確實非同凡響。
才剛入喉,那瓊漿便自己化開。
香火中天然浸染的暖意包裹住了月華的清涼,也消減了它的寒意,以至于那瓊漿中的一切的顯得恰到好處。
化開的香火和月華又不會太過猛烈,以至于沖撞魂體,磨損魂體根基。它溫和得超乎孟彰的想象,不,該說是溫暖。
那更貼近人體的溫度,竟然讓孟彰在某個瞬息間生出一種被自己的肉身廬舍護持的、還活著的錯覺。
孟彰下意識地半垂落眼瞼,體會那種難得的暖意。
謝遠不知什么時候停住了話頭,此刻正含著笑,轉頭來看孟彰消化那瓊漿。
女郎也轉了目光去看。
你可真是幸運啊。能在有生之年,等來這樣的一位知己
女郎所有未盡的言語、未曾言明的心思,謝遠都明白。
但他并不認同。
不,他搖頭,幸運的不是我。
或者說,不止是我,還有你,還有天下黎庶以及
這一方世界。
女郎愣怔片刻,先是笑著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
但下一刻,她面上的笑意就壓了下去。
可對這小郎君自己而言,或許未必是這樣。
謝遠沉默地看著孟彰半餉,再一次搖頭。
或許未必。
女郎奇異地看向謝遠,頭一次覺得自己大概也沒有那么了解這位摯友。
謝遠低低道:好事還是壞事,你我都不是孟彰小郎君,說得都不準,也不算數,只有孟彰小郎君自己,才能有真正正確的定論。
世人所論,收獲是好事,失去是壞事;提升壯大是好事,折損衰弱是壞事;生存是好事,死亡是壞事;成功是好事,失敗是壞事
細論起來,這大抵也不算錯。
但,人這一生,到底什么是收獲,什么是失去;什么是壯大,什么是衰弱;什么是生存,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成功,什么又是失敗
那都得由那人自己來論定。
世間或許存在標準,但那標準只是大眾的認知與論斷,并不真適用于所有人。
似孟彰這等不同庸常的小郎君,自也有他自己的論斷。
女郎默然半餉,忽然又笑了起來。
我算是明白,為什么你會是他的知己了。她道,原是你能想得更明白。
謝遠方才面上的端正這會兒已經盡數消失不見了。
我不過庸常一琴師,那些世人的標準,自也是我身上的標準,哪兒能有那樣超脫凡俗的心思?他搖頭道,不過是身邊的友人那樣出眾,我也只能勉力留心琢磨,不讓自己被徹底甩落在后頭而已。
女郎不說話了,她托著下巴看了看謝遠,又轉去目光看一陣孟彰,最后那目光又回到謝遠身上。
孟彰如何,謝遠一時半會兒不得而知,但謝遠自己是真的被女郎的目光驚得毛骨悚然,幾乎想要帶著孟彰奔逃出這一方地界。
離對面這女郎越遠越好。
但結果是,他仍舊穩(wěn)穩(wěn)當當地坐在原地,手里舉一杯盞慢慢喝著。
暗嘆一聲,謝遠拿眼角余光觀察著孟彰那邊廂。
孟彰手中杯盞里的瓊漿只少了四分之一。也就是說,他起碼還需要在這里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