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里他家阿祖和梧叔祖有沒有去細看,他不知道,但他確實看過了。
因為孟彰對五石散過于激烈、過于頑固的排斥。
他去細看過,所以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孟彰想要笑,但臉上僵硬的皮肉抽動半餉,到底是成不了弧度。
你們知道,你們也都看過了但你們最終還是選擇了放任。為什么呢?
孟廟嘴唇蠕動著,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是,不需要他來回答,孟彰自己便有了答案。
因為五石散背后站的人,因為五石散背后牽扯到的種種恩怨,更因為
你們心中有愧。
你們無法面對那些族人。
服食五石散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但細細追尋去,他們心中苦悶,卻是極度統一的一個原因。
那些都是為了家族安穩,為了家族利益,被家族放棄了的人。
對于你們來說,購置五石散的花費,雖然不少,但也不算多,只憑那些族人自己的身家就完全能夠負擔。
正好這些族人資質不夠,他們自己劃個圈子自個玩鬧,不在族里尋找各種上進的機會,不跟族里要求更多,便盡可由著他們玩鬧去
至于五石散的毒性,孟彰一撇嘴角,那是什么?有這么一回事嗎?
便是有人來族中質問,你們也盡可以推到那些族人自己頭上去。
說
他們都已經是成年的郎君、女郎了,又不是無知幼童,需要族里管束提醒嗎?說,他們該當為自己的放縱承擔責任;說,你們無能為力
孟彰又是一撇嘴:是不是這樣?
孟廟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阿彰,你是在為這件事情怨懟族中嗎?
孟彰搖頭:并沒有。
孟廟不信,他死死地盯著孟彰的眼。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已經平靜了下來,只是那平靜夾帶了少許疏淡,反讓孟廟自己久久靜不下心來。
我為什么會怨懟族中?孟彰在反問。
我是受到族中諸多資源供養、得族里偏愛的那個人,那些郁郁不得志、沉溺于五石散的藥效之中、最終將自己沉入萬劫不復境地的,可不是我。
只要我自己不動心、不伸手,就不會有人膽敢將五石散送到我面前,五石散禍害不了我
我為什么要怨懟族中。
孟廟臉色猶疑松動:那
孟彰心頭有許多郁氣沉積。
他久久沒有說話。
孟廟也不打破沉默,只像棵樹木一樣在原地扎根。
如果非要說的話,許久以后,孟彰才又開口說話,那便是我在為那些族人鳴不平吧。
孟廟的目光一時垂落下來。
若是以他出身安陽孟氏宗房嫡支的身份來說,他其實是不會對孟彰的話生出任何觸動的;但若是只從他的平常資質說起的話,他卻是難以壓制心頭那無法忽視的酸澀。
撇開身份之后,他本也只是一個平庸之人罷了
阿彰。眼看著對面的小郎君即將再次轉身離去,他便喚了一聲。
孟彰收住腳步,重新偏了目光回來看孟廟。
阿彰,你放心,今日你與我的這一番對話,我會斟酌著往族中傳遞的。孟廟抬起目光,直視著孟彰看來的眼。
孟彰面上無意義地笑了一下,問道:廟伯父指的是哪些。
孟廟提醒道:天下。
孟彰不置可否:多謝廟伯父。
孟彰轉身要走,孟廟下意識追出一步。
阿彰,他待要勸,這天下根本就是一攤渾水,而且這天下還是司馬氏的天下,跟我們全無關系,阿彰你又何必
已經走出幾步的孟彰停住了腳步,回身看向身后的孟廟。
孟廟一怔,竟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覺。
明明他才是成年的郎君,明明孟彰不過是一個還未長成就已經夭折的小郎君,可這回兒他竟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小郎君
廟伯父,孟彰在問他,這天下,真的就只是司馬氏的天下嗎?
孟廟本想要點頭,但在對面小郎君炯炯的目光下,那樣輕松簡單的動作,他卻硬是做不來。
這天下,真的就跟我等無關嗎?
天下是皮,而我等不論是司馬氏,還是安陽孟氏,更或只是單純的你我個人,都是那皮上生長著的毛。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最后問。
孟廟不能應聲。
孟彰再不看他,轉身走了,只將孟廟一個人留在了背后。
坐在月下湖的白蓮蓮臺上,孟彰沉默許久,忽然輕笑一聲。
陰月爬上柳梢,蒼藍月光揮灑而下,將這一方陰域天地盡數填充。
湖中有銀魚游出,來到白蓮蓮臺下方。
銀魚們像是察覺到了什么,繞著白蓮蓮臺上的孟彰轉圈圈。